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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月十九匙 立场

 

骆云屿看到面前的人脸上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受伤的神情,她忍不住眼泪,别过头,断珠般的泪水将裙子上的印花染成更深的青绿。

她说,“沿瓷,这些事你并不知情,白任栩回学校之前你就请假出国去看国外的家人了,我听说你的奶奶也在那个时候离世了……后来你的家人就来替你办了转学手续。所以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沉默几秒,陆沿瓷问,“照片是什么样的?”

骆云屿摇头,“我当时不在这边的校区,那些照片一开始是传到学校的论坛上,在……后没过多久,帖子就被全部删除了。公告栏的照片也在事发的那个晚上全部消失了。”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当年的事,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有那一段时间的记忆。

深究于曾经已经发生的事是否具有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是消极的,但事实真相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对于那些挣扎过、无助过、被伤害过、刺痛过的人,这些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江州,为什么纠结于被大脑主动选择忘却的记忆,因为他知道,时间抹不平伤痛,抚不平刻痕,它冲淡的是痂皮下血水的红色,而不是深烙在皮肉里的疤印本身。

陆沿瓷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与骆云屿道别,又是怎么提着没吃完的半份烧烤拌饭回到家的。半路上,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下起雨,黏腻的气息、四溅的泥水、衔接的鸣笛,这些东西将他的落魄打湿,又将他的沉重濯洗。

骆云屿的话并没有让他想起任何与之相关的事,但他胸腔下的某一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刺痛,一种如雨点侵袭般密密麻麻的刺穿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想不起来。

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还是会痛,为什么?

那些蚕食他的痛苦那样真实,从那个做了八年的噩梦开始,万缕细丝在他的身体里无孔不入,将看不清的锋利碎片编织起来,一遍遍扎进千疮百孔的血肉中。

在明知道那是不属于他的伤痛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像那顶悬于头颅之上的鲁伯特之泪一样融化,又被停滞不前的记忆残忍地定格。

回到家后,陆沿瓷换下湿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

热水浇灌在皮肤上的那一刻,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喘息,水流顺着脊背滑过完美的肌肉线条,再沿着紧致的大腿向下汇入地漏的缝隙,水消失在水中*,像一场不期而遇的死亡。

电话铃声焦急地响起,陆沿瓷裹了条浴巾从浴室出来,额前垂下的湿发上有几滴水落在手机屏幕上,好看的手指滑动接通。听筒里安静几秒,才传来黎扇有些疲惫的声音,“为什么回江州不跟我说一声?”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黎扇压着心底的怒意,试图用道理来跟电话里的人沟通,“理查德说过,强行恢复记忆只会让大脑受到更严重的损伤,你的头痛本来就很严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但我们之前是不是约定过,你要回去要提前与我商量?”

“妈。”

陆沿瓷停顿了很久,他的眼神在发丝的阴影下晦暗不明,忽然问了一个与两人的对话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恨舅舅?”

提到黎竹,黎扇的怒意熄了火,她沉默下来,偌大的房子在此刻显得那么空旷。许久。她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我不恨他。”

陆沿瓷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恨把他领上那条路的人。”

贝勒理发店里,周眠息与店主爷爷问过好,拿出钥匙打开地下入口的门,她背着一把贝斯,从蜿蜒的楼梯下去,来到与上面截然不同的天地。

她摸着墙打开灯,几排钨丝灯泡同时亮起,发着昏暗又暧昧的光亮。主吧台里睡着一个人,周眠息拨动两下贝斯弦,那人朝半空中抬起手,嘴里嘟囔着,“seaky姐别闹,我再睡会儿……”

周眠息负手看着地上的人,“六点半了,刘大壮。”

男人立马弹起,“啊啊啊说了多少次叫我p-i-e——pie,不要叫我本名!”

pie抓了抓炸毛的刘海,他的额头上有一道疤,人长得却很乖巧,学生脸配上正太头,任谁来看都觉得那道疤是被人欺负划出来的,但其实是他把骚扰女生的流氓打到脑震荡住院,对方晕过去前拿刀砍的。

他腰酸背痛地从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一眼周眠息,吸了吸鼻涕,傻愣愣地笑着,“seaky姐,你今天特别好看!”

周眠息上半身穿着一件黑色蛛网吊带,下半身配一条铆钉超短裤和棕绿牛仔腿套,脚底踩着白色漆皮皮鞋,原本规矩的短发扎了个侧辫,耳环是星芒十字,蓝色珠光唇钉在灯光下呈极光色。

那对绿色混血美瞳露出的眼神在听到pie的话后更冷漠了,“词记住了没?逃课几天了?刘大壮你挺行啊,辅导员电话都打我这来了。”

pie闻言双手合十举过头顶,“seaky姐,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哥,要是被他知道我就死定了!”

周眠息冷哼一声,pie看着人的脸色,试探着问道,“辅导员打过来你怎么说的呀,seaky姐你没露馅吧?”

周眠息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给贝斯调弦,边调边说,“我说我是你后妈,在和你爸闹离婚,你爸不肯给我分资产,于是我来你们学校找你要钱,问你们辅导员知不知道你在哪。”

pie目瞪口呆,他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他妈生下他后就去世了,他爸欠了一屁股债,丢下他和他哥跑了,他从小和他哥哥相依为命。周眠息是清楚这些的,两人都是粗性子,所以周眠息这么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呆呆地问,“然、然后呢?”

“然后他说了句他也不知道,就着急忙慌地把电话挂了。”

惊讶过后pie回味着,对这招心服口服,他坐在吧台前双手肘在椅背上,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他观察了一阵沙发上的人,说,“seaky姐,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周眠息头也不抬地说,“有吗?”

“有。”pie走到最里面的舞台上,给键盘插上电,八卦道,“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周眠息抬眼看他,挑眉,“想知道?”

pie睁着大大的狗狗眼,使劲点头,周眠息告诉他,“今晚你就知道了。”

“什么嘛!”被吊足胃口的pie还想再说什么,却在远远看到周眠息身后的客人后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他清清嗓子,开启往常的营业模式,“两位里面请,乐队演出七点开始,可以先坐下来看看要喝点什么酒水饮料……”

调试好贝斯,周眠息起身去吧台准备调酒的器具,手里冲洗着雪克杯,她想起了昨天在咖啡厅里的那场对话。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相貌出众,眉眼冷厉,线条清晰的下颌角将男人的俊容勾勒的有如水墨丹青,而眼神中的礼貌又冲淡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质,怎么也令人生不出厌烦的情绪。

男人点了一个巴斯克蛋糕和一杯热拿铁,他将蛋糕推到周眠息面前。两人坐的位置靠着橱窗,相视良久,周眠息先开了口,“高三那年你突然消失,是去了哪?”

她问的直接,陆沿瓷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而是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方便问一下周小姐和则与的关系吗?”

周眠息说,“他是我表哥。”

陆沿瓷没多大诧异,或者说无论二人是怎样的关系他都不会有太大反应。

他回答上个问题,“我出国了。”

周眠息盯着他,“我是说在这之前,你消失了一周,周则与找了你很久。”

陆沿瓷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气息充斥在他的舌尖,他平静地问,“则与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周眠息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她眯起眼,“是不想说还是不记得了?”

第二次被问类似的问题,陆沿瓷沉默许久,而周眠息一日当中为数不多的耐心早就被周则与耗尽。她说,“其实你和周则与关系不怎么样吧,你没必要在我面前演戏。”

陆沿瓷无奈道,“周小姐,其实当年的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看到对面的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陆沿瓷放下手中的杯子,认真地坦诚,“或许就是在你说的则与找我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生了一些状况,但我全都不记得了。所以我回答不上你的问题。”

这次换周眠息陷入沉默,她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挖下一块蛋糕放入口中,香软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将她的思绪拉回来一点。许多堵在喉咙里的话随着蛋糕一同咽下去,她放下叉子,“算了,就当今天我们没见过。”

但对面的人却说,“周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周眠息看向他,只听对方道,“周则与和白任栩,到底是什么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她顿了一下,她重新审视着面前的男人,目光锐利,“你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个问题?”

陆沿瓷很冷静地说,“前男友。”

周眠息怀疑自己听错了,唇环在牙齿上磕了一下,“什么?”

只听对方又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周眠息此时的心情包含了震惊、难以置信和未知原因的愤怒,幸好一个及时的电话拯救了她。

她走出门外眼神空洞地接起电话,对面竟然正是话题的主人公之一。

“任栩哥,你先等一下。”在对方开口之前,周眠息先一步绝望地问,“我这么多年给你介绍对象不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你喜欢男的?”

电话另一头的白任栩愣住了,“你……”

“你先别说话。”

周眠息的世界观都崩塌了,她想想这些年白任栩明里暗里表现出的“没兴趣”,再想想那些被她推给白任栩的美女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都做了什么?她差点成为骗人做同妻的元凶啊!

周眠息已经有些心如死灰,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只觉得这个世界从未让她觉得如此陌生。

她对白任栩的性向本身没什么意见,白任栩就是喜欢人妖那也不关她的事。但是一想到周则与这些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白任栩,她就有点担心她这个表哥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她如一座石化的雕像,语气僵硬地问,“任栩哥,我能问一下你和那个陆沿瓷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对面沉默半晌。

周眠息一下懂了。

他、妈、的。

怪不得周则与当年莫名打听一个叫陆沿瓷的人在哪,原来是想趁白任栩的旧相好不在趁虚而入!

“我明白了。”

“等等,眠息……”

周眠息口气坚决地道,“任栩哥,我这边还有点事,晚点给你打过去。”

说完怕对面多想,她还不放心地补充一句,“你放心,我明白你的顾虑,虽然前几年同性恋已经合法化,难免还是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说完,她潇洒地挂了电话,重新走进咖啡店。

她不确定白任栩对这个所谓的前男友是什么态度,但从电话里的迟疑来看,应该是提都不想再提,所以她要让对方知难而退!

她这一次面对对面的人俨然换了一副态度,神情三分冷漠,七分挑衅地道,“说到哪了,哦对,你说周则与啊,他在追任栩哥。”

陆沿瓷的神色很微妙地滞了一瞬,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复又移开,笑着问,“从高中就开始追了吗?”

周眠息想都没想,张口就来,“是啊,任栩哥可是周则与的初恋。”她特地强调,“他爱任栩哥爱的要死要活的。”

陆沿瓷安静两秒,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看来任栩是对则与没什么感觉啊。”

周眠息反应过来,心里骂了句脏话,她本来是想借两人相处的时间之久来衬托两人的关系密不可分,可追了这么久都没追到,可不是说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她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气势上不能输,周眠息同样浅笑道,“你觉得任栩哥会放任一个没感觉的人纠缠自己这么久吗?我看他们只是差一个挑明的契机罢了。”

“说的也是。”

对方突然的赞同让周眠息有些措手不及,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只听陆沿瓷道,“多谢周小姐的咖啡,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周眠息心里松了口气,她不动声色地道,“客气,不送了。”

从咖啡店出来,周眠息第一时间给白任栩回过去电话,提示音响了两三下就被接通。电话里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周眠息听到电话对面的人说,“眠息,我记得明晚乐队有演出?”

周眠息心情肉眼可见地明朗起来,她期待地问,“你要来看吗?”

“嗯,我和则与一起来,可以吗?”

听到这句话周眠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用想就知道是周则与借和白任栩同行来“视察”自己的生活,她也的确没法拒绝这个请求。

“好啊。”她一边应下,一边对白任栩坦然承认错误,“之前对不起啊,任栩哥,我不知道你喜欢男人,以后不会再给你介绍那些漂亮姐姐了。”

周眠息不知道正是自己这句话让白任栩打住了想要解释的念头,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回道,“不用道歉的。”

周眠息眼角扬着笑,她其实长的很好看,单眼皮狐狸眼,素颜也看起来很干净,笑起来惹得路人频频回头,“那说好了,你一定要来看。”

“嗯。”

……

脑海中的画面一闪,回忆到此为止。周眠息看着正从楼梯口下来的两人,很酷地吹了声口哨,“任栩哥,这里!”

来到江州的第二日下午,陆沿瓷借前一天在保安面前刷过脸的便利又去了趟一中。昨天来的时候没仔细逛,注意力全在和骆云屿的对话上了,此刻静下心来漫步在偌大的校园里,陆沿瓷才发觉一中的绿化真的做的很好。

校园里植被的种类很丰富,光是树的种类就有不下十种。六月正是有花折时堪须折的季节,道路两旁开满了栀子和月季,树上唠嗑的鸟类也多,而且学校里的鸟大多不怕人,有的直直站在马路中央,人走近了也不躲。

凭借校园里的指路牌,陆沿瓷进到教学楼,学生们正在上课,路过每间教室总能看到偶有几个打瞌睡的。他上到四楼,承源的教室已经换了位置,课桌椅也都换成了崭新的,看着和记忆中不尽相同的场景,他不禁有些时空上的错位感。

在各道教书声的背景音中忽然插进一处琴声,陆沿瓷循着声音来到主楼旁侧的音乐教室,他隔着窗户远远看到教室中央的钢琴前坐着一个女生,扎着马尾辫,脊背挺的笔直,灵活的手指像吹在黑白琴键上的微风,弹的是肖邦的遗作,升c小调第二十一号夜曲。

琴声忧郁深邃,如海水宽容的悲怆,潮汐抚过细沙的细腻。陆沿瓷静静聆听到尾声,一曲毕,女生静坐几秒,盖上琴盖打算起身离开,抬眼时恰好看到窗外的人,短暂的惊讶后女生冲他浅浅微笑,打开门示意他可以进去。

陆沿瓷对女生道过谢,他坐下来打开琴盖,指尖触到琴键,钢琴便低吟出悠浅的律声。

女生站在门口没走,看着钢琴前的人弹奏着流畅轻缓的乐曲,眼神中流露出惊羡,和小夜曲的哀婉忧凄不同,那是一首曲调同样宁静,曲风却柔美温情的曲子。

像一位漫游在花园中脚步轻盈的少女,微扬的裙摆上沾满露水,又像是下着小雨的午后,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日落。

“降d大调第三号安慰曲?”女生直白的夸赞道,“你弹的好好听。”

陆沿瓷笑笑,冷峻的眉眼顿时化作一滩春水,“你的小夜曲也弹得很好。”

女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很久没弹了,因为马上要到艺术节,才来临时抱佛脚。哥哥,你是回学校来看老师的学长吗?”

陆沿瓷说,“嗯,我看主席台上拉了横幅,操场的围栏也贴了很多彩花,都是为艺术节做准备吗?”

女生道,“是呀,你们当时不是这样吗?”

陆沿瓷笑容不变,“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女生“哦”了一声,她又问,“哥哥,你来看哪个老师呀?”

陆沿瓷报出骆云屿的名字,女生没忍住惊呼一声,“骆老师也是你的班主任吗?我们很有缘哎!”

她还没从巧合的喜悦中抽身,转念一想不对,“哥哥,你可千万别告诉骆老师我来这里练琴,我是逃课出来的。你不会告诉她的吧?”

陆沿瓷笑的更开心了,“不会,我当年也老逃课,骆老师都不知道。”

女生诧异,“一次都没被抓到过?”

“一次都没被抓到过。”

“我天。”女生眨着星星眼求学,“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陆沿瓷高深莫测的挑眉,下课铃声正好响起,女生想起来什么道了声不好,匆匆退至门口,“哥哥,我还有事要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陆沿瓷也朝她挥挥手,音乐教室的门被关上后,他慢慢收了笑容。方才女生提到艺术节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只是很零碎,有的场景同样是在音乐教室,有的是在主席台。

他看着面前的钢琴,指尖再次触碰到琴键,同一时间,校园广播站响起音乐,陆沿瓷的手指忽然一僵。

音响里的电子音与记忆中的乐声重叠,是贝多芬的《月光》。

他的直觉告诉他,艺术节或许是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他又在校园各处随便逛了逛,确认自己实在想不起来什么后,就打算沿着滨江路走回去。

他逆着江流穿过一座公园,临江的那一条道却在尽头封了路,黄色指示牌提示前方危险,禁止入内,指示牌后拉上了红色警戒线,陆沿瓷只能原路返回。

在返回的途中,他遇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女人坐在长椅上,慈祥的面容依旧,眼角和额头多了许多皱纹,记忆中粗黑的发丝如今穿插着许多银线。明明是大热天,女人却穿着长袖长裤,仿佛很怕冷。

陆沿瓷停下脚步的同时,女人也看到了他,对方深褐色的瞳孔在看清面前的人时骤缩,随即他听到了女人如枯败的残叶般沙哑的嗓音。

“……小瓷?”

陆沿瓷动了动唇,轻声唤道,“许姨。”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黎家从小照顾他长大的保姆,许霞。

听到这一声“许姨”,许霞整个人像被钉住一般呆坐在原地。许久,她才僵硬地站起来朝眼前的人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碰到陆沿瓷的脸时,干涩的眼中才后知后觉地蓄出了泪水,女人沙哑的嗓音微微哽咽,“哎,许姨在这。”

两人重新坐下来,许霞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从陆沿瓷身上挪开过,她侧过脸盯着身旁的人,像是连一眼都怕错过。陆沿瓷也看着她笑,许霞就用更眷恋的眼神描摹着他的面庞。

许霞开口时声音还有些不稳,“小瓷怎么想起回来了?”

陆沿瓷回过头看着围栏外平静的江面,江水同时映照着岸边的绿和浩瀚天空的蓝,像色调浓稠的宝石,江岸上长着一些杂草,不如公园里的草木茂绿,却比倚在围栏脚下的同类蓬勃。

他平静地说,“丢了东西在这里,回来找找。”

接着他又问,“许姨这些年身体还好吗?”

许霞张了张嘴,有很多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垂下眼,厚重的眼皮耷拉下去,最终只说,“……嗯,还好。”

陆沿瓷听出她言语中的未尽之意,便坐在一旁耐心等待,许久,许霞才又道,“……你说丢了东西,是丢了什么东西?”

她抬头看向身旁的人,声音有些艰涩,“你回来,是有想起来什么吗?”

陆沿瓷不愿意对亲近的人说谎,他回答道,“许姨,我想知道,我都忘记了什么事。”

许霞沉默一阵,问他,“那些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陆沿瓷这次没有什么犹豫,“重要。”

于是许霞就叹了口气,她最清楚陆沿瓷的性子,从小对自己过高的要求使他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同时也养成了一种温和的偏执,他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他是会走到南墙面前,微笑着将南墙推倒的人。

能让陆沿瓷划分为“重要”的事并不多,因此许霞很清楚这两个字的重量,她的语气有些沉重,“小瓷,许姨私心不想让你再掺合过去的事,但是这么多年我在小奇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替别人做选择是一件不公平,也不负责的事。”

小奇原名许奇,是许霞的儿子,年龄上比陆沿瓷大两岁,回国之前陆沿瓷有听黎扇提起过母子俩的矛盾。前几年许奇交了个负债的女朋友,二人因为想尽快还清债务打算一起跳槽到别的公司,但许奇原本的公司是许霞的亲戚求爷爷告奶奶才将人塞进去的,何况二人要跳槽的公司是个干高风险高回报生意的私企,主公司还在外地,许霞不同意,她觉得儿子放着好好的国企白领不做,非要蹚私企的浑水,说什么也不让许奇走,结果最后就变成小姑娘一个人跳了槽。

在外地没过多久,许奇的女朋友被追债的找上门,对方当天喝醉失手捅了人一刀,小姑娘住的偏僻,被发现的也晚,没来得及被人送到医院,就在路上失血过多去世了。

许霞对小姑娘的死很愧疚,但她做错什么了吗?当然没有。错的是失手捅人的人,背负歉意的却是她。母子二人每年都去给小姑娘扫墓,许奇没有怪许霞,他也知道没有人该怪自己的母亲,可这件事永久的成了许霞的心病。

“这么多年没见,你变高了,也更稳重了,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判断和想法。而身为家长要做的,不过是尊重和放手。”许霞目光和蔼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手背,继而道出了一直压在她肩上早已成为重负的秘密:“当年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还在昏迷,太太在病房外交给我一样东西,是一支录音笔,太太让我把它收起来,让我放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陆沿瓷蹙眉,不仅是对黎扇做法的不解,还因为他并没有关于这支录音笔的记忆。

许霞说,“我其实很疑惑,太太不想让你找到,为什么不让我直接丢了它,而是让我收起来。我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于是按照太太的话一直放在家里,直到你出院太太说要移居国外,我才把东西放回老房子的仓库里。”

说到这,许霞握住他的手,“小瓷,我说这些希望你不要生太太的气,太太也有太太的考量,无论如何,她的出发点都不会是害你。”

陆沿瓷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我知道的,许姨。我不会找妈妈问这件事,谢谢你告诉我。”

临走前陆沿瓷抱了抱许霞,他对许霞说,“许姨,我爱妈妈,我也爱你,谢谢你。”

走出公园,陆沿瓷又改主意打算坐公交回去,在公交车站等车的间隙,他接到一通电话,是蔺寻打过来的。

“陆哥。”话筒里响起女孩小心又羞涩的声音,“你在忙吗?”

陆沿瓷眼角勾起笑意,“没有在忙,怎么了小寻?”

蔺寻坐在病床上抱着和自己一样大的玩偶,她戳戳小熊的肚皮,“陆哥,哥哥没有接我的电话,他说今天要来看我的,你知道他在哪吗?”

陆沿瓷顿了一下,他放轻声音说,“抱歉小寻,我现在不在南城,你可以问一下姚问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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