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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掉马看绳缚表演)

 

“我没研究过怎么带盲人出行,但您如果愿意教我,我会做好的。”

白露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并指抬掌做了个“请”的动作:

“先开车,那家店去晚了可要排很久的。”

小破车随着导航的指引开在路上,纪平彦专注于用自己生疏的车技和它做斗争,直到开了一阵手感渐渐找回来,才有多余的注意力能够分给白露。

他用余光看着白露睁着盲眼伸手摸到放在驾驶座和副驾之间的矿泉水,指尖在瓶身上滑动,找到瓶盖的位置拧开,十分秀气地小口喝水。

“您现在完全看不到了吗?”

白露拧好瓶盖,又摸索着把水放回原位:

“天黑天亮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近处的强烈光源也能看到光点。”

这几乎就是全盲了。纪平彦心想这盲片还挺厉害的,然后又强行驱逐了这个念头——基于白露提出的游戏规则,他得把白露当成真正的残疾人,沉浸式体验。

纪平彦沉默的有些久了,如果白露看得见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大概会笑着说些什么,但此刻她眼前——因为能感知到光线所以并不是一片黑暗——那混沌朦胧的虚无,让她在没有得到反馈时会感到不安。

“平彦?”

纪平彦回过神,道:

“我在想还好我邀请您看……听的是音乐会。”

白露听到回话神色一松,莞尔道: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你能看到吗?可以说给我听。”

纪平彦被点拨之后顿时就开了话匣子,开始吧啦吧啦的说个不停,刚聊到北京那仿佛迷宫一样的高架桥,纪平彦突然又没了话音。

白露疑惑地歪头,刚要开口,就听见纪平彦飘飘忽忽的道:

“完了,光顾着聊天,我开错路了。”

虽然有一些小插曲,两人还是在饭点之前到了目的地。

那家日料开在胡同深处,两人将车停在附近商场的停车场,白露下车之后抖开盲杖并未迈步,面对陌生环境不同于坐在车里时的从容,不自觉多了几分拘谨。

纪平彦锁了车从驾驶座那边绕过来,掏出手机确认餐厅具体位置,在车头处停住脚步等她:“我们走吧?”

白露戴上之前挂在衣领的墨镜,站在原地没动。

“往哪边走?”

纪平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快走两步到白露面前:

“抱歉,我该怎么做?您牵着我?”

他虽然比较杂食,盲也在他的癖好范围内,但除了对瘫痪的了解比较深,还真没有研究过怎么和其他类型的残疾人相处。

白露对纪平彦的粗心也并不以为意,毕竟对p来说体验残疾的无助才是最要紧的,纪平彦照顾的不周全反而加重了她的狼狈,她爽还来不及呢。

纪平彦走得近了,白露模糊能感应到他的方位,试探着转过身体向前方小幅度抬手,碰到了一片衣料,摸索着确认了手肘的位置,握住。

“让我扶着你手肘就可以,稍微走慢一些,如果前方有障碍物记得提醒我。”

纪平彦没被抓住的右手捏着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稀奇道:

“您怎么抓住我的,能看到了?”

白露抓住纪平彦之后明显放松许多,提起盲杖拎在手上:

“感知代偿啊,人瞎了其他感知就会更灵敏一些,听声音就能发现你,闻味道也可以。”白露吸了吸鼻子,“你这香水还挺好闻的。”

纪平彦领着白露在车库里穿行,心想方天笑这孙子好歹是干了件人事儿。

“是室友的,他说这种香水女孩子会觉得好闻……小心,这里有个台阶。”

白露拎着盲杖探到台阶,谨慎地迈步: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了。”

“啊?”

白露“看”着纪平彦的方向,莞尔道:

“你今天应该有好好打扮过,我却看不到,感觉有点可惜。”

白露听声辨位的能力还算不错,这会儿仰着脸正对着纪平彦,那双蒙着白翳的眼藏在墨镜后面,带给他一种两人正在对视的错觉,惹得他心中悸动。

“我今天穿的深灰色风衣,方格围巾,嗯……还洗了头。”

白露:?

神他妈洗了头,白露没忍住笑,险些走神绊倒。

“嗯,果然是高规格待遇,我很荣幸。”

纪平彦被她逗小孩的语气弄得耳尖泛红。

“应该的。”

京城的老胡同路并不宽,人烟也稀少,两人出了商场慢慢走着,带着凉意的风呼啸吹过,只有导航的提示音打破这寂静。

纪平彦只是天生的脸皮薄,本人倒也有过和女生相处的经验,他长得清秀家教也好,是女孩儿很喜欢的草食系小帅哥,虽然没有修成正果的恋情,但约会总是有过,女同学挽着他手臂走过古城的小巷,和今天的感觉又有不同。

他的心跳没有这么快,心情没有这样雀跃。

“前面就是了,门口有台阶,很窄,您先上去。”

这家小店的门脸只够一人进入,纪平彦退后半步,白露松开手,方才被人领着走时并不那么明显的盲态不自觉暴露出来,她伸出盲杖点了点,找到台阶才缓缓迈步,仰着头走得专注。

迈完三步台阶,店门是敞着半扇的,直接走进去就好,但白露显然并不知晓,站在门前试探着伸手想推开门,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盲态太明显,又收回手,茫然无措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左侧。

“往前走就好,门槛有点高,小心。”

有了提示,白露倒是顺利跨过去了,然而收回脚时还是被挡一下,身体一歪,被早有准备的纪平彦一把揽住。

“抱歉,我……”

白露心有余悸地紧紧抓住纪平彦,摇头打断:“看不见就是容易出意外,你做得很好。”

穿过小小的院落,进到室内,白露不好再用盲杖探路,平复心情,松开手把盲杖折叠起来攥在手里,纪平彦被服务员克制但掩不住异样的眼神看着,整个人都不太自在。在她身后虚虚揽着白露的肩膀带着人往前走,通过桌椅之间窄窄的过道,来到有屏风遮挡,较为安静的座位。

服务员已经颇有眼色的提前拉出餐椅,纪平彦点头道谢,引着白露摸到椅背。

视觉作为人类感知外界最重要的器官,失去它就意味着和这个世界失去了大部分联系。白露每次p盲都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虚无中,只有指尖碰触到的点和面才是鲜活的世界。于是椅子不再是椅子,而是被感知分割成了坚硬的椅背,有些碍事的扶手,以及缓缓俯身触碰到的暄软坐垫。

而从纪平彦的视角看来,白露举手投足不再有前几次见面时大方自在的潇洒,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慢放,多了几分拘谨小心。

纪平彦记得上次在酒吧见面以及在车上时,白露坐着的时候要么一只脚底下踩着东西,要么双腿叉开,喜欢整个人窝进座椅里慵懒靠着,完全背离了符合传统标准的女性仪态,但姿态舒展,带着痞气十足的压迫力,倒也是很有个人风格。

现在却并着腿坐得十分端正,一手搁在膝盖上握着盲杖,另一手犹疑地伸出来碰到桌沿,然后小幅度地往前挪了挪调整距离,把盲杖收到腰后,双手很规矩地交叠搭在桌边,下颌微收。

能看出来她在尽力地保持仪态避免狼狈,但适得其反,盲态十分明显。看得纪平彦嘴角微翘,心里像被猫挠了似的痒。

服务员递过菜单,纪平彦打开来还没细看,先问道:“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您念一遍?”

白露平日里是视觉动物,属于看书不嫌累,但听书就一听就走神还犯困的那种人,这会儿自然没兴趣听人报菜单,她处在陌生环境里不自觉声音也放轻了,道:“不用,你看着点,我没有忌口。”

纪平彦同学没有实践经验,但并不是不懂事的小白,他是有sub德的,此刻抱着想给人做狗的心思,不会因为一句客套就真的自己拿主意。他翻了一遍菜单,虽然理智告诉他烧鸟是不错的选择,瞎子拿着也方便,但属于d的邪恶心思一时间占了上风,蠢蠢欲动地试探道:

“寿喜锅行吗?”

白露闻言一挑眉,眼神被黑色墨镜挡住,但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落在纪平彦眼里让他不禁产生了被看穿的心虚感,正要开口找补,白露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还有几分怅然,演技十分有层次地沉吟片刻,道:

“这个……我倒是挺喜欢的,但瞎了之后不太方便,就没吃过了。你要是不嫌麻烦,那倒也行。”

纪平彦耳朵都快烧起来了,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萌新小d哪里受得了这么猛烈的撩拨!他啪一下合上菜单,表面非常镇定地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那就这个。”

服务员的素质还不错,一打眼见到个残疾人的惊讶已经被藏了起来,递到眼前的菜单却没接,平静地按惯例问到:“好的,寿喜锅一份,不要别的了吗?”

“呃……”纪平彦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白露的“瞎子论”弄得失态露了怯,清清嗓子收回手,打开菜单假装刚才无事发生:“那再来两串烧鸟?您喝什么?”

白露听着动静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或许是最近逗纪平彦逗多了抗性增加,这回倒是忍住了笑意,面上淡然道:“味增汤。”

服务员走了之后,纪平彦猛灌两大口玄米茶,深觉自己就像个拿摔炮的傻小孩,刚从兜里掏出来想搞个恶作剧,结果一转眼就被人一发东风快递给炸迷糊了。

啥叫段位差距啊兄弟们,果然我这辈子就是给人玩的命啊。

服务员离开之后白露看起来并没有放松多少,双手拢着温热的茶杯,轻声细语地试探着唤了一声:“平彦?”

“哎,怎么了?”

白露语调平稳,脊背也是挺直的,并没有直白地表露自己失去视觉带来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只道:“没什么。”

纪平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给自己续了杯水,道:“咱们坐的地方在里边,没有邻桌,您不戴墨镜也行的。”

白露闻言心下满意,把墨镜摘掉,露出一双蒙着白翳的盲眼。

纪平彦看着只觉得赏心悦目,一时没说话。

没有了墨镜遮掩,白露努力克制的不安其实看起来很明显,她又唤道:“平彦?”

纪平彦:“啊?”

白露神色一松,正要提起个话题将自己反常的行为遮掩过去,纪平彦却是福至心灵,意识到自打进了餐厅白露整个人都紧绷着,只要自己不出声,白露过上几十秒就会叫自己,这是紧张害怕了?

“我坐到对面去,您能感觉到我在旁边,会不会好一些?”

白露:……小东西还挺敏锐。

她端起茶杯也抿了一口,低着头试图遮掩住尴尬,但的确是有些如释重负:“那你坐过来吧。”

白露倒下时心底是没多少惊慌的,好像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是可以随时按下暂停键恢复正常的p,而不是大半个身体毫无知觉的,真正的残疾人。

不过是在转移时摔倒,她p瘫时玩过太多次了。

直到她趴在地上,使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徒劳无功时,她才好像第一次明白残疾的意义。

她像一条拼了命挣扎,也只能扑腾两下就精疲力尽的鱼,再怎么努力抬高肩颈,手臂的力量也不足以带动无知觉的腰背。

这次没有暂停键,更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必须独自面对现实。

她爬不起来。

这次不是装的了,她是真的爬不起来。

白露松开手,放任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照在地上的那块光斑缓缓移动,最终消失,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微信提示音响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又唱起歌来,是纪平彦拿她手机设的专属铃声。

手机应该就在床边,如果她努力一下或许能拿到,但她现在谁也不想理,谁也不想看到。

鼻腔已经充斥着尿液淡淡的气味,水渍就在眼前缓缓蔓延开,她曾无数次沉迷于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感到悲凉。

叶公好龙,是否是每一个pretender逃不过的命运呢。

纪平彦闯进家门的时间比往常早了许多,天还没完全黑透,他就带着一头汗水踉跄着冲进来,脸上是近乎扭曲的惊惶。

白露听到动静回过神来,她躺在一地污秽里,如此狼狈的时刻,还能安抚她的奴隶。

“别怕,我没事。”

纪平彦见她还清醒着,心里悬着的大石落下,魂魄勉强归位,脱力一般跪倒在地。

往日他如果敢这么不顾仪态的把膝盖砸在地上,定然是要挨打的。但此刻他顾不得这些,纪平彦冰凉的手指覆上白露的额头,手下温度还算正常,但他依旧神经紧绷。

“您在这里躺了多久?”

白露用一种温柔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他,喉间溢出破碎的笑声。

纪平彦慌得连手机都拿不稳,拨个120都能打错数字,又手忙脚乱地挂断。

“我这就打120,您坚持住。”

白露扬手用腕子抵住他,有气无力地开口,语调和平时一样不容置疑。

“不用打,我没事。只是转移的时候摔倒了,我心情不好想躺一会儿,你帮我收拾了就行。”

“摔倒也很……”

“我才瘫多久,骨头还没那么脆弱。”

“那您着凉生病怎么办?”

“家里没药吗?”

纪平彦气得不想答话,碍着这些年被打出的规矩才道了声“有”,难得沉了脸色,用眼神谴责白露。

白露明白他是担心自己,所以没拿主人的威权去压,只温声哄道:“我心里有数,乖。”

纪平彦只能一声长叹,用还在抖的手握住她的:

“如果今晚有不舒服,就去看看。可以吗?”

白露闭眼不答,算是默许。

纪平彦动作麻利的铺了隔尿垫把白露抱上床,又打了一盆温水。刚拆开纸尿裤,一股臭味传了出来,纪平彦脸色一变,下意识去看白露。

白露闻到味道往下瞟了一眼,侧过头干呕两声。

纪平彦知道白露洁癖到连自个儿都嫌弃,想给人拍背,但一时不敢拿手碰她,只能麻溜的把纸尿裤一卷跑进厕所扔掉,又拿了包湿纸巾细致地替她擦干净糊在屁股上的稀便。

“抱歉,主人。是我回来晚了。”

白露胃里没有东西吐不出什么,控制不住地干哕两声就被她自己强行压住,被逼出生理性泪水,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嗓音沙哑。

“纪平彦,你不觉得恶心吗?”

白露很少对他直呼其名,纪平彦对上那双被泪水模糊掉凌厉锋芒,却掩不住痛苦的眼,心脏像被人紧紧攥住,酸涩难忍。

“……怎么会呢?”

白露对他的回答付之一哂,纪平彦也并不辩驳。

他沉默着替她清理干净污秽,又拧了热毛巾将臀部和大腿细细擦过一遍,给她换上新的纸尿裤,将双腿放平,盖上薄被,再将地面上白露留下的尿渍擦干净,洗干净双手,从柜子里翻出水银体温计,塞进白露腋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端端正正地跪在床头,垂眼看向白露。

“主人,我嘴笨不懂说,但是……”

白露疲惫地半阖双目,不等纪平彦说完就打断了他。

“刚才是我不对,心情不好就迁怒到你身上。”

纪平彦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否认。

“您能在奴隶身上发泄情绪,我只会觉得高兴。”

白露并不看他,视线漫无目的地放空,好像自言自语一般。

“我在你面前手握权柄,但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平彦。我从前看d文,最烦那些a哭哭啼啼无能狂怒的桥段,如今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轻视鄙夷有多傲慢。里的得偿所愿之后更是好像只有幸福快乐,那些苦痛又有谁会写呢。”

纸尿裤被拆开臭味传出的那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砸烂些东西,再让纪平彦滚出去。是仅剩的一线理智阻止了她,然而自我厌恶和想要推开枕边人的负面情绪就像冬去春来疯长的杂草,无论怎么自我开解也无法清理干净。

好在她在个人修养方面是有着近乎偏执的形象包袱的。所以有些话在嘴边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到底留存了几分风度。

而纪平彦这会儿也只是默默地爬上床,隔着被子把白露搂在怀里,安静的陪伴而已。

白露深吸口气,侧头把脸埋进奴隶胸前,闻着他身上洗衣液的清香,心疼得快落下泪来。

这是她亲手教养多年的私奴,说话做事永远都这么合白露的心思,叫她怎么舍得说那些话来伤害他呢?

可又要她怎么做,才是对他好呢?

白露不知道。

好在白露的身体素质没有因为受伤而快速退化,体温计显示的数值一切正常,两人一夜好眠。

第二天睡醒,白露和纪平彦的手机日历同时弹出了日程提醒。

一周后就是他们的主奴契约到期的时间,按照序言第二条,白露与纪平彦应该在一周之内完成新契约的修订并续签,否则契约到期主奴关系将自动解除。

纪平彦以为白露还会像往常一样拿着一厚叠资料来跟他讨论新的契约细则,当天也早早下班回家。

然而当他回到家时,发现卧室里没有开灯,白露坐在窗边,在灯光亮起之后迟钝地转头,黑色眼眸里的情绪晦涩难言。

纪平彦心跳骤然错了一拍,莫名升起一股危机感,但还是按部就班地跪下。

“主人,我回来了。”

白露嗯了一声,纪平彦却没动,还跪在原地。白露没做声,只静静看着他。

“您有心事。”

白露垂下眼,长睫掩住了一切,并未正面回答。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又没罚你,跪这儿干什么?”

主人发话,奴隶只有遵从的份儿,纵然他有话想说,但知道这会儿不是聊天的时机,张了张嘴,还是顺从应是并退下。

两人安静地吃过晚饭,纪平彦耐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手指又不自觉地抠着桌角,语气也小心翼翼:

“我们今天该谈续约了,主人。”

白露用牙咬开魔术贴,拆掉万能袖带随手扔在桌上,闭上眼靠在颈枕里:

“我知道,你先收拾。”

纪平彦松了口气,白露愿意谈就好。他以最快速度把碗筷塞进洗碗机,还顺手切了个果盘。

然而真和白露在桌前面对面坐了,他又感到更加如坐针毡。

白露的状态太让人紧张了。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毕竟昨天出了事,她心情不好有些低气压也是正常。但往日她也不是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纪平彦从没这样害怕过。

他在这种气氛里本能地感到不安,好像被推到了某个命运的岔路口,白露周身几乎凝固的负面情绪压得纪平彦大气都不敢出。

而且在续约日这个敏感的时间段,容不得他不多想,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即将被主人丢出家门的小狗,想求饶又不敢贸然先开口,只好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她。

白露此时有些不敢和自己的奴隶对视,心揪成一团,开口时有些艰难。但真说完这句话,又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笑了一下。

“我们……我们暂时先不续约了吧,平彦。”

纪平彦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连血液都倒流,大脑空白,眼泪在不自知的时候已经落下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白露控制自己不去抬头看纪平彦,死死地盯着她蜷缩的指尖。

“就是字面意思。我希望你能跳出这段关系带给你的思维定式,重新用理智思考问题。”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是说……”

白露刚起了个头就被纪平彦打断,他踉跄着起身,几乎是一头撞在她膝边,她的脚被撞得落下轮椅踏板,纪平彦也不管不顾,脑袋抵着白露的膝盖,紧紧握住她双手,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您别丢下我。”

曾经的男孩已经褪去了青涩的少年感,随着年龄增长沉淀出几分稳重,但还是临事无静气的软包子性格。

他垂着头,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带着哭腔的话语像猎物垂死时绝望的悲鸣,他又重复了一遍。

“您别丢下我。”

白露沉默,长长地叹息,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平彦,对不起。无论作为主人还是伴侣,我都感到很愧疚。是我没能保护好自己,丧失了履行义务的能力,才不得不在今天跟你讨论这个问题,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知道你很忠诚,遇到了这样的变故也没有想过离开我,我很念你的情。我说暂时不续约,也并不是想抛弃你的意思。”

纪平彦一下子抬起头,双眼迸出光彩。

白露险些被他看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顿了一下才找回思绪:

“你是个有情饮水饱的傻蛋,我却不能心安理得的利用你的情意。所以我希望你能跳出自己澎湃的情感,从理智的角度去展望未来,衡量一下利弊。”

纪平彦抹了把脸,他今晚被她弄得短时间内情绪大起大落,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白露话里的意思。

不是她要丢下他,是她希望他丢下她。

复杂难言的情绪像石头一样堵在心口,纪平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下意识不愿深想,低头盯着地面,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情绪激动时干得好事。

他伸手捞起白露的腿,扒掉她脚上的包跟拖鞋,捏住她已经有些松垮的脚踝仔细检查一番,她的脚掌乖巧地趴在他掌心,随着动作无力地晃荡。

身体的残疾改变的原来不止是肉体,还有心理。

他从来没想过,他那个傲慢自恋的主人有一天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纪平彦检查完,把拖鞋给她穿回去,将双脚摆成内八字在踏板上放稳,他端端正正地跪坐着,仰头看向白露。

“您是会让我衡量出您想要的结果为止,还是我可以给出自己内心真实的答案?”

白露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显然这个问题她思考过,却觉得答案很难说出口,沉默半晌才艰难道:

“我其实也,很难说我到底想要什么结果,每一种对我来说都……我不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虽然作为do这样做很不负责,但我实在……我只能把选择权交给你,无论你真实的答案是什么,我都希望你的确是慎重思考过的。”

她脸上神情疲倦又脆弱,看得纪平彦一阵恍惚。他知道他总是能读懂她,但这次他不愿意相信自己读到的答案,明知真相太过残忍,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问。

“每一种都什么?”

白露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

“真的想听?”

纪平彦突然有些不忍,正在犹豫时,白露还是开口了。

“我想要你破开荣耀原则带来的滤镜,理性的分析利弊,好好想一想,你再继续跟着我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我够负责的话,我其实应该直接结束关系,但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只好希望你能自己想通。”

纪平彦又开始流眼泪了。

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白露骨子里的那点优越感,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给予的宠爱和惩罚,奴隶都应该心怀感恩地接受。

她从容、镇定、目标明确,好像永远都不会软弱。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脊髓损伤了,心中那根永不弯曲的脊梁好像也断了。

他把自己埋进白露怀里,双手搂住她,好像这样就能拢住那场事故之后留下的碎片,保留下将那个记忆里的她拼凑回来的希望。

他的答案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但要怎么回答才能消除白露心中的不安,他的确需要好好斟酌一下才行。

“我听您的,我会认真想想的。”

白露最后的日子里清醒的时间很少,多器官衰竭,留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她能坚持到现在,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说大概是求生意识非常强。

纪平彦知道她为什么舍不得……或者说不敢死。

温热的湿毛巾小心地绕过她身上的管子和贴片,苍白的皮肤松弛又脆弱,隔着几层毛巾都能摸到骨头。她在半昏迷中因为疼痛皱着眉,却连呻吟喊痛都没力气,被呼吸机带动的呼吸均匀又机械。

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一滴滴落在白色被单上,白露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她试图抬手,但只有手指动了动,吃力地用气声说了什么,纪平彦完全听不清。

他胡乱擦掉眼泪,心脏仿佛被紧紧抓住,缓缓屈膝跪在病房冷硬的地砖上,有些话再难以出口也到了该说的时候。

“主人,您……”他哽咽了一下,逼着自己说下去“您放心走吧,我会……一个人好好活着。”

白露视线落在他唇边的胡茬上,不再年轻的脸因为憔悴有些浮肿,满是泪痕,那眼神里的痛楚让她本就不舒服的心脏泛起不同于往常的疼痛。

你本不必这么懂事的,平彦。

但还好你能这么懂事。

“我会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努力工作,定期健身,”他生怕她不放心,迫切地下了一堆保证,甚至不惜说一些违心的话:“我努力不那么想您,不会守一辈子,遇到合适的就在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活到一百岁天天去花园和老太太跳舞,晚上接重孙子放学……”

白露安静听着,身上的疼痛不知不觉中消失,她有了些力气,手臂慢慢往纪平彦的方向伸出,被他紧紧握住。

“好狗……主人,放心。”沙哑的声线从嗓子里挤出来,不舍又释然。

人之将死,她没力气去担心纪平彦到底会不会像他说的一样去做,其实她心里明白大概率是不会的,但听他这么讲还是觉得心里熨帖。

如果几十年前就知道不能陪你到最后,大概从一开始就不会在你身上写满我的痕迹,现在后悔也晚了,以至于想死都不敢死,生怕你余生都孤独地活在我的阴影下,走不出这围城。

还好你明白,还好你懂事,你也怕我死了闭不上眼睛。

这就好。

白露眷恋地注视着纪平彦,仿佛要把这人的面容记在灵魂最深处,伴随她生生世世,流转不息。

这一生亏欠你良多,拖累你这么多年,希望我走了你能过得轻松快乐一些。

虽然我是想多陪你一程的,但你也知道,我坚持不住了。

“替我……好好活。”

这是最后一个命令,你要听话。

恢复独身之后,纪平彦的生活按部就班,几年时间倏忽而过。

他每天按时早睡早起,吃饭荤素搭配,剪完视频在家里简单锻炼一下,每周去两次健身房,定期回父母家,年节也会去探望白露的父母。

白露的遗产基本按她的意思做了分配。

北京的房子被卖掉,纪平彦拿了钱回到家乡城市买房定居,其他资产都给她父母养老,但白家父母过世后所有遗产都是纪平彦的。

其他零碎东西能循环利用的都捐出去,剩下的除了小部分送回白家给她父母当个念想,都被销毁处理。

纪平彦最后能留下的,只有他曾经戴过的项圈戒指乳钉pa锁之类属于奴隶的装饰品。有白露的遗言在,他不敢再戴,平时都压箱底,定期拿出来保养。

但白露在他身上打下的印记,岂在那些外物?

他以为父母会催他再找一个,却不想自家爹妈一声不吭,被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催到脸上,他妈还出言维护,说自家儿子和前头那个感情深,做父母的不好逼他。

反倒是白家二老对他的情感生活十分上心,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多回,又介绍了白父老同学的亲戚。

女方条件不差,是大公司的中层领导,为人爽利大方,眉眼明艳个子高挑,外貌和白露不是一挂的,但气质有几分相似。五十出头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看得出白家是上了心的,揣测他的喜好,特意找了个性格强势又比他大的女人。

盛情难却,于是在一家私房菜馆见了一面,纪平彦表面上谈吐得宜礼节周到,很有风度,实际上心里在不断地走神。

饭店的摆设传统清雅,包间里有一座黑檀木的仙人像,那质地让纪平彦想起当年白露兴之所至跟他学木工,半天时间做出来一把戒尺,硬是把他的屁股打出了近乎木色般深沉的淤紫。

他和女人算半个同行,聊得还算愉快,她思维清晰,语速很快,白露年轻时也是这样,后来病得久了,中气不足,说话就变得慢吞吞的。

女人明显挺能吃辣,素菜小炒只是意思意思吃了几口,压轴的辣菜倒是啃出半碟子骨头。而白露不太能吃辣却喜欢,受伤之前嘴馋了就狂炫一顿,胃痛了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加班,受伤之后倒是老老实实的忌口,纪平彦心有不忍给她开荤,也吃得非常克制。

两人都是原配病亡,走了有些年头。女人聊到这只是叹气唏嘘,显然日子久了已经走出阴霾,但纪平彦聊着聊着眼眶就红了,语不成句,捂着脸半晌才放下来,道歉离席。

好在女人也是过来人,并不介意他心里记得原配,反倒觉得他照顾重残妻子多年,十分有情义。而且纪平彦长得清秀斯文,人也温柔守礼,一顿饭下来,女人还真有点动心。

纪平彦却没再跟她联系,他知道自己走不出来,耽误别人的时间并不礼貌。然而再想想白露生前的嘱托,自觉十分对不起白家父母一片好心。

连续几天心烦意乱,回家之后躺在沙发上,听父母八卦亲戚家的事情,忍不住插嘴。

“你们怎么一直不催我呢?”

纪父没吭声,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嘲讽。

纪母也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骂他两句,但想起他这次从亲家那里回来就蔫头蔫脑的,不问也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到底慈母心肠占了上风。

“催你有用?你能看上别人?”

纪平彦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但不甘心又问:

“你们真不着急?”

老夫妻对视一眼,再看看自家儿子,糟心极了。

怎么不急啊,四十多的人了,哪怕有个孩子也行,孤零零的一个人,父母看了能不难受?

也不是不想劝他再找一个,自家儿子这条件也不难再娶,可看他这几年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开得了口。

白露在的时候,这个儿媳妇并不得他们的意,毕竟哪个亲生父母能愿意自家孩子端屎端尿的伺候一个重残之人?

平心而论,她死的时候,他们心里不是不难过,但惋惜之余也确实有几分微妙的解脱,希望自家儿子能开始新生活,找个更好的。

这不是没办法么,自家孩子什么德行,父母最清楚。

“她一走你和丢了魂儿似的,你没殉情我们就烧高香了。”纪母看着纪平彦消瘦的脸颊,叹口气,把手里剥好的橘子分出去一半:“你要是能想得开最好,要是想不开,就只能我们想开了呗。”

纪平彦掰开一瓣橘子塞嘴里:“她不让我殉情。”

他本意是想安抚二老,那意思白露不让他死,他肯定会好好活着,请父母不必担心这个。

然而给纪家父母气了个倒仰,纪父接过橘子又放下了,点了根烟开始史诗级过肺,纪母白眼直接翻到天上。

这完蛋玩意儿,没出息的狗崽子!看看这活像被人抛弃了的委屈样儿!感情她不留这么句话你还真跟着去了是吧!

“她还让你想开点再找一个呢。”

时间到底是最好的伤药,只要不回忆白露临终前受的苦,纪平彦还能忍住眼泪,只是心里闷闷的发涨,又有些烦躁。嘴里的橘子尝不出滋味,他拿在手里一点点地挑掉白色。

“我找了啊。”心不静,橘子破出汁水,被他扔进嘴里,沉默良久,道:“但我找不到。”

完全不像她的,他不可能喜欢,但太像她的,他只会触景生情,更加难过。

这世上或许会有纪平彦的第二个主人,但不会再有白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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