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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风

 

家里迎接薛汶的只有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死寂到近乎凝固的空气,就连负责打扫的佣人呼吸都放得比平常要轻。

管家原本正在指挥着佣人整理狼藉,见他进门,冲他微微鞠躬,接着说:“您父亲在书房等着。”

“薛怀玉呢?”

“还没回来。”

薛汶闻言,下意识松了口气,想着事情或许还有一丝缓冲的余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动静,管家的目光也随之投向门口的方向。薛汶跟着转头望去,只见薛怀玉径直从门外进来,鞋也没换,踩在光亮的木地板上就往这边走,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来到他面前。

薛汶皱了皱眉,正准备开口,眼前的人却忽然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薛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立刻去扒薛怀玉的手,但很快他就彻底楞住了。

薛怀玉直接吻了上来。

一丝淡淡的烟味自那双湿润柔软的唇上传来,薛汶的灵魂被这个吻从身体里挤走,不知飘去哪里了,不仅让他忘了挣脱,甚至在这一刻,他整个大脑都是完全空白的。

直到薛怀玉松开他的唇,扯着他往外走,薛汶才回过神来。

他刚要用力把人甩开,余光就看到母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那一刻薛汶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然后彻底死机了。

薛怀玉的表情却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刚才惊世骇俗的一幕不曾发生。他只是紧紧握住薛汶的手扣在怀里,抬头对楼梯上的人说:“走了,有问题就去报警。”

出乎意料的是,薛夫人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动也没动,就这么目送着薛怀玉拖着薛汶走出大宅那扇富丽堂皇的大门。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在夜色里传开,夏夜的晚风从敞开的车窗倒灌进来,带走了唇上残留的亲吻的余温。

留在他们之间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去哪儿?”薛汶终于恢复过来,开口问道。

“别管,跟我走就好。”

薛汶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到这里。

早已人去楼空的小区在深宵中寂静得可怕。车停好后,薛怀玉探身从副驾的储物抽屉里摸索出了烟和火柴。

——啪嚓。

火光在深沉的夜色中骤然亮起,烧得极快,几乎是转眼间,那跳动的光亮就熄灭了。一股木头燃烧过后的气味在密闭的车飘来,缭绕的烟气顺着薛怀玉口鼻的缝隙之间喷涌而出,蜷动着升至半空。

有时候薛汶会忘了这人是抽烟的,因为薛怀玉很少在他面前抽,身上也不会沾到烟味。

抽着烟的薛怀玉看上去有种安定感。

只见那人抬起手,拉开天窗挡板,接着摁下按钮,把天窗打开了。黑夜的气味涌进来,头顶的天空中隐约能看到几颗黯淡的星星。

薛汶本来以为薛怀玉又会撒娇,说些“亲亲”、“抱抱”之类的话,把自己做的荒唐事都搪塞过去。他都做好准备了,如果那人真的还是那样,他绝对不会再心软。

可薛怀玉没有。

“你不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最终是薛汶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持。

“……解释什么?”薛怀玉顿了顿,仿佛在装傻充愣般问道。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那就说来话长了,”那人吐了口烟,神情仿佛并不抗拒袒露实情,可他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是转头盯着薛汶好一会儿,然后问,“但你又是出于什么原因需要我的解释呢?”

“什么原因?”薛汶把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差点被这个反问气笑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抽了一下,像是生生抑制住冲动,最终变成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薛汶心想,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吻我,当着我母亲的面说要带我走,我要一句解释还需要原因吗?但这些质问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堵在他的喉咙里,堵得那儿生出刺痛。他觉得自己总是不忍心对薛怀玉太绝情,对那人的种种荒唐行为一再容忍,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人是他与已故的亲生父母之间仅存的联系。

那段他不曾有机会体验过的人生,不曾拥有过的爱,似乎都能通过这个人窥得少许。

见薛汶没再说话,薛怀玉便开口,说:“如果你非要一个原因的话……因为我爱你。”

沉默令人窒息。

于是薛怀玉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用最平静也是最尖锐的字句问:“你看,我说了你也不信吧?你连这个都不信,我再说别的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薛汶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他想要信的。

可问题在于,好听的话谁都能说,世上也从不缺海誓山盟,而薛家给予他的一切让他注定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有权利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感情。

薛汶从未见过任何纯粹的感情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他似乎也不配。

因此他不得不像评估投资风险一样评估所有感情带来的风险,包括爱。他要考虑去相信一个人的爱会导致何种后果,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是种徒劳的挣扎。

但越是无法得出答案,薛汶就越是不敢轻易相信感情。以至于到最后,即使抛开性取向,他也没法再像个正常人一样爱人和被爱。

对于他来说,唯一能逃离这个无解的、向下的漩涡的方法,就是一开始就不往里面跳。

今夜风大,烟燃得也快。

转眼间,那根香烟只剩下一截小尾指的长短。

薛怀玉忽然把车钥匙丢进薛汶怀里,平静地说:“要是你真的不想跟我走,那就回去。你跟薛家的人说,是我强迫你的。”

说完那人拉开车门,把抽剩几口的烟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然后起身下了车。

回身关车门时,薛怀玉的动作顿了顿。几秒后,他扶着车顶弯下腰,朝薛汶说:“我只有你了。”

一阵风呼啸而过,把这短短五个字吹得七零八落。

薛汶一言不发地看着薛怀玉走进漆黑无光的楼道,身影仿佛消弭在那片夜色之中,一瞬间内心动摇得像要碎掉了。

他在副驾里坐了很久。

久到车里的烟味散去,连薛怀玉留下的香味都变得若有若无,他终于决定鼓起勇气试一次。

然而手刚放到门把上,手机突然就响了起来。

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带着种莫名的火急火燎。

打来的是段雀吟。

薛汶狐疑地摁下接通键,那头的人连给他打招呼的空隙都没留,接通后直接说:“汶哥,出事了。我跟你发了个网址链接,你打开看看。”

段雀吟的语气异常严肃,并且隐隐带着一种紧张,让薛汶立刻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立刻点开两人的聊天界面,点进对方发来的那串链接,结果软件默认的浏览器竟然显示网址有风险。

屏幕上红色三角的感叹号图案骤然让薛汶有了不详的预感。

他把链接复制到手机自带的浏览器上,同时指尖因为焦虑而开始无意识地敲击着车门扶手——明明手机信号满格,但网页链接加载的时间却久得离谱——等页面好不容易加载完成后,屏幕上跳出来的赫然是一张极其赤裸下流的色情图片。

过于震撼的场景让薛汶当场愣住,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心里还想段雀吟怎么给自己发黄图链接。

他习惯性地又往下滑了几下,这时,更多的图片也陆续加载了出来。

薛汶终于认出,照片里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楼道里漆黑一片,写在墙上的楼层数如同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早已褪色,没有了当初的鲜明。

呼啸的风声中,薛怀玉的思绪也变得摇摆,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事。

他记得自己在父母离开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日子。

那段日子里,他的精神差到极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就连睡觉都成了种奢望——只要薛怀玉一闭上眼睛,父母去世那个夜晚的所有记忆就会如决堤的潮水般冲入脑海。

但即使再痛苦,那个会来摸摸他的脑袋,关切地问“崽崽,在难受什么?”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而在薛怀玉一遍又一遍地经受着痛苦记忆的折磨时,惟有在医院走廊遇到那个男人的片段,他得以勉强找到机会喘口气。

久而久之,和那人有关的记忆竟成了他的避风港。

尽管薛怀玉对男人只有少得可怜的模糊印象,比如好听的声音和温和的语气,但这些仅有的碎片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之中,渐渐地,薛怀玉开始后悔那个晚上自己只是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纸巾,却没有抓紧对方的手。

所有这些思绪,最终变成了一个久违的、迤逦的梦。

梦里,男人的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从脸颊开始慢慢向下,沿着身体的曲线流连。脖颈、胸膛、小腹,最后落到下身……温暖以被触碰的皮肤为,向全身蔓延,逐渐变成一股让人颤栗的热流,冲刷着疲惫脆弱的神经。

然后薛怀玉在强烈的快感中惊醒了。

胯下一片骇人的潮热,下身因为刚才暧昧的梦而硬得生疼,淌出来的淫液把内裤都洇湿了一大块。湿透的布料紧紧贴着因充血而敏感的性器,哪怕只是轻轻一点摩擦,都能让许久没有被触碰过的地方窜起快感。

薛怀玉的手颤抖着把性器掏出来,圈住滚烫的肉棒套弄。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技巧,只是在脑海中延续着对那场梦境的幻想,便在眨眼间达到了高潮。

说来也很荒唐,射精的瞬间,浑浑噩噩的意识终于在快感的拉扯下有了一丝回到现实的落地感。薛怀玉看着溅在手心的浓郁的精液,突然感到自己重新有了欲望。

他要找到那个人。

或许是至少找到了一个目标,那个夜晚过后,薛怀玉的精神奇迹般好转了些许。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整理起父母的遗物。这些遗留下来的东西里大多是些生活上琐碎没用的物品,只是事到如今,薛怀玉看什么都觉得不舍得。

而在堆成山的各种各样的文件里,他翻到了两份父母的体检报告。

薛怀玉拿起来随手翻了翻,忽然整个人冻住了。

他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血型是a型,可体检报告上,父母双方的血型都白纸黑字地标着o型。

那个简单的英文字母像根刺一样扎进薛怀玉的心里。他开始疯狂地在那堆文件中翻找,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直到他翻出一个硬实却有些年头的牛皮纸袋。

袋口的密封条被撕破,显然是早就拆开过的,薛怀玉往里看了眼,里头放着几张已经发黄的纸。

这一刻,他的心中涌起某种强烈的直觉。

就在薛怀玉伸手准备把袋子拆开时,他的动作突然又顿住了。

面对近在咫尺的真相,他本能地退缩,抗拒去面对,同时在心里质问起自己,为什么非要得到那个确切的答案。

父母已经死了,他是不是亲生的又能改变什么呢?如果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明明只会更痛苦。

但在漫长的挣扎后,薛怀玉最终还是犯贱似地把牛皮纸袋里的文件拿了出来。

那果然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日期显示鉴定是在他十一岁那年做的,结果处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与父母没有血缘关系。

毫无逻辑的嫉妒涌上薛怀玉的心头。

尽管父母在早就知道真相后依然选择毫无保留地爱他,继续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可薛怀玉却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过去得到的这些爱本不属于他,而应该属于某个素未谋面、和他互换了人生的男人。

他盯着那句结论许久,最终面无表情地放下那份鉴定书,重新整理起别的东西,试图驱散那些阴暗的情绪。

在另一个精致的盒子里,薛怀玉翻到了自己的出生证明。

证书上写着日期和时间以及出生医院,末尾签名处还留有一个婴儿的红色脚印。而和出生证明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小节剪断的脐带。

他不知道父母是否曾经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念头,想要去试着找找被抱错的亲生儿子,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被自己夺走爱意的可怜蛋是谁,也不绝不会因为狗屁的愧疚感就把爱还回去。

所以他从来没打算要找对方。

只可惜,老天开了个玩笑,到头来他想找的和不想找的,竟然是同一个人。

就好像,他薛怀玉注定要把爱还回去,连本带利。

墙上的数字在变化……三楼,四楼,五楼。

他家住五楼。

薛怀玉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其实不喜欢爬楼梯,爸爸就常常把他抱起来放到肩膀上,一边带着他上楼回家,一边颠着逗他玩儿。

一楼到五楼并不是很远的距离。

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薛怀玉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穿过被夜色吞噬了的客厅,坐到了沙发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了眼特意被留着没有关紧的门,心情不由变得忐忑起来。

楼道里始终没有脚步声,可楼下也没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

屋里愈发冰冷,薛怀玉感觉自己似乎出现了幻听的症状,总是在一阵阵风声中觉得听见了期待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连带着心脏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用力跳一下,撞得胸口生疼,仿佛一颗心要撕裂胸膛跳出来。

现在的他无比渴望能拥抱薛汶,把那人抱在怀里到死都不松开。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冷白的荧光在夜色里格外刺眼瞩目,薛怀玉看到一条短信,竟然是薛汶发过来的。对方什么也没说,短信的内容只有一串古怪的网址链接。

薛怀玉点开链接,大概过了好几分钟,才把网址加载出来。而在看到网页内容的瞬间,他的反应是立刻起身,要下楼找薛汶。

那人却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说:【别下来,我不想看到你。】

薛汶很少会用这么直接且伤人的措辞。薛怀玉停下了脚步,连着回复了两条:

【我可以解释。】

【打电话吧,好吗?】

消息发送成功。

很快,电话就打过来了。

接通后的薛汶没有开口,透过电流,薛怀玉能听见那人的呼吸隐隐有些稀碎紊乱。

显然,薛汶哭了。

“不是我,”薛怀玉握着手机的手猛然一紧,开口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那边没说话,他也料到了薛汶不会有回应。即使那人回复,大概也不过是问他,要怎么相信你。

薛怀玉当然能解释,但此时此刻,他的任何解释都不过是一面之词,没有任何可信度。

“薛汶。”他喊了一声电话那头的人。

良久,通话那头的薛汶终于开口了。只听他尽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是不是你我会去调查清楚,在这之前,别再来烦我了。”

“你现在又能去哪里?”薛怀玉看着仍然停在楼下的车问道。

可回答他的是通话挂断的忙音。

正午发白的阳光格外毒辣,仿佛要融化世间的一切,连一整个早上都不绝于耳的蝉鸣也在滚滚热浪中偃旗息鼓。

贺辛站在台子上,由助手帮她把背后的拉链提了上去。

随着拉链合拢,婚纱瞬间贴紧了她的身体,那些按照她的三围数据度身定制,再由工人一块块手工拼接起来的衣片把身体包裹得严丝合缝,贴合每一寸曲线的同时,又不会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月白的缎面婚纱在灯光的照射下浮起暗暗的光泽,抹胸鱼尾的款式自带优雅高贵的气质,亮出肩颈的线条,而腰胯处的褶皱则是精心雕琢处理过的,看起来非但不会松垮凌乱,还把腰臀的比例掐得特别好。

身后的帘子拉开,她转过身,望向沙发上的薛汶,问:“怎么样?”

薛汶正读着手机上显示的一则今日新闻,新闻标题写的是火车站附近的二期拆迁工程正式动工,他点进报道配的视频,伴随着机器的轰鸣,一栋栋旧楼被推倒,化成一片废墟。

扬起的灰尘后,蔚蓝的天空晃得薛汶有些恍惚,似乎脑海中有关那个混乱夜晚的记忆也在阳光下轰然倒塌。

那晚,薛汶好不容易想好了要如何向家里解释自己和薛怀玉的事情,去解释照片的来源与真伪,但这些编造的谎言最终都没派上用场。

因为当回到家里时,母亲告诉他家里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处理了。

目睹了薛怀玉亲吻他的薛夫人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父亲。而在薛家雷厉风行的手段下,那串网址立刻被封禁,所有照片也被控制、掐断了散播渠道。薛家的律师发出声明,说照片是通过后期技术伪造的,他们会对这件事追查到底并起诉罪魁祸首。

本该迎来一场激烈审判的事情就这么被轻轻放下,薛汶还是那个薛汶,和以前一样管着家里的生意,是薛家最可能的继承人。

取而代之的,是薛怀玉自那个晚上之后就消失了。

薛汶不知道这人去了哪儿,也不确定这人是否做了什么,但他意识到,薛怀玉的不知所踪确实在无形中帮了自己一把。

只是折腾了一大圈,生活又仿佛是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好似这大半年及这大半年里和薛怀玉有关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发烧时做的混乱且短暂的梦。

而唯一的区别是,薛家对外宣布薛汶和贺辛订婚,并且婚礼会在下个月月底举行。

这个决定同样没有经过薛汶,想来,他不仅没有提出异议的权利,连表态都不配。

此刻,听见贺辛提问,薛汶放下手机抬头看了一眼,接着不咸不淡地回答道:“你决定就好。”

这个态度早在贺辛意料之中,毕竟薛汶从来都不想结婚,是她趁着照片的风波主动向薛家提出结婚一事,既在表面上帮助薛汶摆脱了性取向的争议,满足了薛家的需求,又让她达成嫁进薛家的目的。

可当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心里除去目的达成的满足感外,依旧不期然地感到一丝苦涩。

人总是贪心的,得到想要的就会贪求更多。

即使贺辛自己曾口口声声说过,商业联姻不需要感情,但某个瞬间,她也会幻想,如果往后哪一天薛汶能真的喜欢她,就更好了。

可她没忘记那时候薛怀玉跟她说薛汶喜欢男人的样子。

贺辛觉得薛怀玉没有说谎,那人大概是不屑于跟她说谎的。而她也不会为此去问薛汶。

又或者,她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不想面对。

日子会好起来吗?不知道。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贺辛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她抬手对着自己的颈侧点了一下,却是对薛汶说:“你这儿有块红痕,被蚊子咬了?”

薛汶知道贺辛说的是什么,今天一早起床时他也看见了,只是那块痕迹不痛不痒的,不像是被蚊子叮咬。

“……可能是门窗没关紧,毕竟夏天了,有蚊虫也正常,”他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抬手摸了摸颈侧,紧接着话锋一转,问,“贺辛,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人,叫于朗?”

贺辛原本在和助手讨论手套是选和婚纱一样的缎面好,还是纱的好,听到薛汶的话,身形不由一顿。

这个细微的停顿没被薛汶错过。

他淡淡地继续道:“我想见见他呢。”

贺辛转身回答说:“很不巧,他今天的飞机回美国。现在估计已经在机场,准备起飞了。”

“是吗?”薛汶一点儿都不急,拿着手机气定神闲地说,“看来只能让他在机场等一下了。”

“可你不是说试完婚纱要去医院看望你父亲吗?”贺辛问道。

人老了总是免不了生病的。

其实这几年薛父的身体就时好时坏的,精力也大不如前,因此才愿意放权,真正把生意上的决策权慢慢让渡到薛汶手里,自己则呆在家里休养。大概是那日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实在是过于刺激了,以至于他急火攻心,引发大咯血,当晚便紧急送进医院治疗,至今还在医院躺着。

薛汶听出贺辛话里的阻拦,于是笑了一下,耸耸肩说:“晚一点去他又不会当场咽气。”

这话让贺辛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以前从未听过薛汶这么说话,这种措辞和语气反倒像是会从薛怀玉嘴里讲出来的。

就在这时,薛汶再次开口,只见那人的目光落在助理手臂上挂着的两款手套上,说:“纱的吧,天气热了。”

说完,薛汶竟然起身走了过来,将那双白纱手套拿起,然后把其中一只的口子翻开朝向贺辛。

贺辛几乎有些受宠若惊,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就着薛汶的动作套上了那只手套——这似乎还是他俩第一次靠得这么近,以至于她都能闻到薛汶身上的须后水香味。

“贺辛,”薛汶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人的声线似乎有种能让灵魂跟着震颤的频率,贺辛猛然回过神来,然后就听见那人继续轻声道,“你做过什么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如果你真的为贺家着想,就不该再替于朗说话了。明白吗?”

贵宾候机室里,于朗正忙着处理这段时间堆积的工作。

这趟回来,他谈拢了好几个长期合作的大单子,因而现在心情正好,连带着这些平日里看一眼都头痛的琐事也变得顺眼不少。

“您好,”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打断了于朗集中在笔记本电脑上的注意力,他转过头,发现一名服务员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对方见他看过来,便继续轻声问说,“请问是搭乘cx873航班飞往旧金山的于朗先生吗?”

“是我。有什么事吗?”于朗略带疑惑地应了一句,眼神往屏幕右下角瞥了一眼——上头显示此刻离预定的登机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不好意思打扰了,于朗先生,”对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一些,“有些事情需要您亲自确认,不然可能会影响登机,所以麻烦您跟我来一趟。行李放在这里就好,我们会帮忙保管。”

这个说辞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于朗心里的疑虑也并未打消,但他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有好几个重要客户的会议日程是掐着航班预计抵达美国的时间安排的,要是真的因为任何差错耽误了航班的话,难免会变得很麻烦。

于朗跟着服务员离开贵宾候机室,两人在机场里走了快十分钟,最终拐进航站楼的某个转角。只见服务员用员工卡刷开一道大门,随后领着他搭乘电梯来到三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整个楼层安静得过分,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但通过周遭的装潢和地上铺设的柔软地毯就能感觉出,这里并非普通旅客可以随便进出的。

于朗早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此时此刻心里已敏锐地升起了某种预感。

领路的服务员伸手,替他推开一扇与墙面浑然一体的门,然后朝他点头,说:“于朗先生,请进。”

门后是一间会客室,空间不大,但四面无窗,一看就知道私密性极好。面朝着入口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那人身穿西装,外表年轻、俊朗,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散发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教养。

理论上,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真正见面,但于朗不需要任何理由地立刻就认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他撑起一个微笑,开口道:“薛总,久仰。”

那人闻言,也冲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而是抬起手,手心朝下,然后手指朝里轻轻一拢,向他招手道:“请进,于先生,坐吧……或者应该叫,于律,会更合适?”

尽管薛汶脸上一直都带着笑意,但当于朗和这人视线相对的瞬间,依旧觉得疏离大于亲切。

薛汶的眼神和行为举止中天然带着一种冷漠,或者说轻视,尽管他本人可能毫无察觉,但于朗却能格外明确地感受到,并为此突然感到愤怒。

他的老家在一个二线城市的小县城,家境并不算理想。别说跟薛家比,哪怕和大多数同样是出国留学的学生家里比起来,条件都要更拮据一些。

其实,当初他提出要出国留学时,父母是不同意的。老两口从来没想过让他出国留学,对他的期望一直是他能回老家做公务员,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就够了。况且,出国留学的费用太高昂,家里实在很难支付得起。

可于朗不甘心一辈子都窝在那个县城。

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成绩一直都是学校最好的,轻轻松松就能甩开第二名一大截,就连老师都认为以他的能力,值得到更大的舞台去闯一闯。于朗也看不上老家县城的一切,他觉得自己明明就值得更好的,又有能力争得与之匹配的名利和身份地位,为什么非要窝缩在一个小县城里,庸碌无为地过活?

他的想法很坚定,坚持要出国读法律,并且也成功拿到世界名校的录取。加上他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父母终于是妥协了。

两口子掏出几乎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东拼西凑,最终凑够了于朗头两年的学费。

当于朗第一次坐上越洋航班,第一次踏上另一片土地,第一次走出jfk机场时,他看着人来人往的外国人和耳边陌生的语言,不仅没有初来乍到的害怕,反而心里涌起了多年夙愿终于达成的兴奋和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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