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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7节

 

心再软,蜜姐都不可能放弃她的底线。蜜姐做事情,绝对有谱。否则,她就不是今天的蜜姐。

三十分钟了!逢春还撅着她的小屁股,陀螺一样勤奋旋转,那双戴着乳色医用橡胶手套的手,围绕那双精致的黑皮鞋这么摩挲那么摩挲,是像花朵那样看得见的绽开。逢春中了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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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逢春今天确是中邪了。

只是逢春的中邪,她自己都无办法,也无可猜想,是命中注定,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就开始,逶逶迤迤指向今天。

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懒觉。周源是早就经常夜宿朋友家了。儿子交给父母去带了。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懒觉。但大城市没有早晨。早晨人马都拥挤在路上,无数车辆的烟尘气与无数早点摊子的烟尘气交织在一起,把晨时的轻雾搅得浑浊滞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楼大厦与商铺之间,太阳是如此虚弱和模糊。在汉口最繁华的中山大道水塔街这一带,每天早晨,就连前进五路路边的那座公厕,都比太阳重要,附近几个里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过来,盯着它,排队,拥挤,要解决早晨十万火急的排泄问题。这座公厕历史悠久到好几十年了,好几十年里水塔街早晨的太阳就硬是没有这座厕所重要。待人上过了厕所,魂魄才回来,才回家洗漱,再去路边早点摊子吃热干面。热干面配鸡蛋米酒;热干面配清米酒;热干面加一只面窝配鸡蛋米酒;热干面加一根油条再配清米酒;这是武汉人围绕热干面的种种绝配。不是武汉人吃热干面也轻易吃不出好来,美食也是环肥燕瘦的。武汉人为吃到一口正宗热干面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远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许多居民都是。武汉人性格里的热烈火暴和倔强,一旦被惹起来,就会不顾一切。只是过个早,就有可能开车去,打的去,骑自行车去,步行去,什么方式都有,总之就是要去。等热干面吃到口里,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汉这种大城市,就是这样愈发地没有早晨了。无论大商厦大摩尔还是小店铺大排档,上午九点开门也好十点开门也罢,都只是先做热身,真正顾客鱼贯而来,那都是从中午开始。城市的午饭就是一个便餐。一只盒饭就十余口饭,几筷子菜,一口汤,顶个饥就行,不要饱的,饱了犯困,生意做不起兴头。午后开始,无数行人从城市各个角落每条道路汇聚到大街,之后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随着太阳一点点偏西,阳光一点点通透起来,晚霞铺排得恣肆汪洋艳丽娇蛮,夕阳也就借势横刀立马,把那明净煌亮的光线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厦与小商铺,一律平添洋洋喜气。即便陌生的人脸对人脸,也皆有光。繁华大街的黄金时段到来了!

逢春中午十二点上班。中午十二点是城市兴奋的。凡被蜜姐要求十二点上班的,都是能干人。逢春上工才三个月,一跃成为专业骨干,逢春自己想想都要苦笑。逢春现在骑虎难下,唯有苦笑。事到如今,逢春不知道怎么办。逢春只知道她一气之下来求蜜姐,人家蜜姐一口答应了她,也把丑话都说前头了,逢春就没有什么退路。蜜姐是做过百万富翁的人物,手面大方阔气在水塔街家喻户晓,人人都得过她的好处,逢春结婚也是得了贺喜大红包的,逢春不可以拿她开玩笑。更加上蜜姐后来的不幸,宋江涛患癌病去世人财两空,最后只得回到自己家门口开一擦鞋小店,逢春就更不能不仗义了。反正先咬牙在蜜姐这里好好做,一口气做下去再说。现在逢春打掉了牙得往自己肚里吞。周源不要脸,她要!

逢春懒觉睡醒,就眼皮跳。洗脸时,她特意用热毛巾敷了一下子,还是跳。在巷子口吃热干面,也不停地跳。眼皮跳得逢春心烦。等走进蜜姐擦鞋店,不跳了。她本来想问问蜜姐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还是左眼跳祸右眼跳财,待到出口,又一个转念:不可以问的!逢春想,问清楚了都添心病。

其实这么几个转念,心病已经添上了。今天一切都怪怪的,要出什么事呢?逢春从耕辛里过马路到联保里这边来的时候,特意驻足,远远地,注意看了看蜜姐擦鞋店,然后又看了看擦鞋店的楼上。楼上有一面窗户,蜜姐八十六岁的婆婆常坐在窗边看大街。今天婆婆正好又在。老人家白白净净脸,花白头发都光溜溜用靶梳梳到后头,认出了逢春,就有一个慈祥模样。逢春见老人家慈祥模样就心定,觉得自己眼皮跳不会有事,便大步朝蜜姐擦鞋店过去。

蜜姐擦鞋店,位于中山大道最繁华的水塔街片区,联保里打头第一家,舰头门面,分开两边的大街,横街是江汉一路,纵街是前进五路,两条街道都热闹非凡。江汉一路上有璇宫饭店和中心百货商场,都是解放前过来的老建筑,老建筑总是有一副贵族气派的。前进五路路口就是大汉口,大汉口院子里,清朝光绪十二年聘英国人设计修筑的水塔,一袭紫红,稳稳矗立,地基五六层,六楼顶上有钟楼,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前五街道两边都是商铺,多卖内衣袜子,就两个特点充满致命诱惑:一是花色品种繁多,二是价格便宜还可以随时讨价还价。而中山大道那边,是近年崛起的商厦一幢又一幢,玻璃幕墙巨幅广告,光怪陆离,赶尽时尚。蜜姐擦鞋店,就开在这里。这里是做生意的好位置,又虽好却小,店铺小到只是大门里面的一个踏步,厅堂门外的一片出场。出场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里凌空搭建了一个吊脚阁楼,楼上住着蜜姐的婆婆,楼下就开着蜜姐擦鞋店。就这样巴掌大一块地方,蜜姐硬是把缺点转变成优势:老旧的砖瓦墙壁,故意不贴砖,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装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须装修的部分靠欧美情调。除了五六个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墙壁与所有拐角与角落,都尽其所能设置了挂杆、挂钩、吊环、搁板、玻璃、镜子,于是布艺、拼花椅垫、拖鞋、袜子、泥捏娃娃、手织毛衣、手缝外套、烛台、盘盏、陶罐与里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坛子与几支带苞的棉花秆子,酒瓶子与一枝蒲公英,都作装饰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卖,都随口开价,就地还钱。蜜姐故意与全国连锁擦鞋店的瀚皇伟业不一样,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锋,店子小更合适立体地密集地充满各种文化因素,随手捡来的东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馆朋友给的,蒲公英是江滩去剪的,混搭起来这个花瓶就特别别致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传,名气尤其在高校不胫而走,大学生们进来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俩酒窝地欢迎,由她们随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汉口人,不怕汉口繁华压头,再小的店子她也庙小神仙大。逢春之所以下得了决心拉得下脸面来蜜姐擦鞋店做工,也直觉里她们都是汉口人,水塔街老街坊,在一起什么都好说,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心里都有一本账。再是蜜姐好厉害,周源从小都是怕她的。

逢春哪里想到,她到了蜜姐擦鞋店以后,周源根本不睬,是连他的出出进进都换了路径,顺路的江汉一路或者前五,他都不走了。他出门就折到三新横路,穿永康里弄堂,一掀帘子进了“靓色”后门,再大摇大摆穿堂而过,径直从店铺大门出去。周源出去就是中山大道最繁华的大街,街面上电车公共汽车开得像火车那么连贯,车上女孩子看见了“靓色”门口的周源,探头出窗口叫道“帅哥!”又特意下车,跑过来逛“靓色”搞得“靓色”老板发现了商机,跑来找蜜姐,要蜜姐替他请周源,只要周源同意出入“靓色”都提一只“靓色”购物袋,在大门口多站几分钟,就给他报酬。反正周源几乎每天都要穿过靓色,顺路做一点广告赚一点额外钱大家都有好处。气得蜜姐大骂:他妈的这个臭小子还真变成了一个晃晃!

逢春今天眼皮乱跳,她以为终于,周源要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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