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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小说网 > 精神病与万灵药【骨科/年下】 > 第一章 及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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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及时雨

 

风雨欲来,暴雨将至,天色如同被灌满混凝土一般死气四溢。不出意外的话,在五分钟之内,雨滴就会飘落,渗进这一片施工地的沙土地面,让脚下变得泥泞不堪。

穿着一身板正西装的秘书朱易仰头望了一眼不寻常的天色,从身后的一人手中接过伞,抬手打开。伞是黑干净的漆黑色,骨架膨胀开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砰”。

他走上前两步,如同巨大的黑岩石碑的半成品建筑下站着一个男人。朱易悄无声息地绕到他面前,举着伞柄将伞递到他身前。

像是预言家一般,下一刻雨水便淅沥滑落到伞上,不轻不重的撞击声一阵阵传入鼓膜,却掩盖不住远处的喧哗声。不知是大楼的哪一处缝隙里,从一行人刚到时便持续传来叫喊声与碰撞声,夹杂着一一句句咒骂与重物落在肉体上的声音。

循着这阵如同电影背景音的嘈杂声,随从们纷纷用眼神向朱易与男人请示下一步行动。

可是直到雨落下来为止,为首的男人都没有挪动半分步子,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空旷的大楼间,沉默地听着惨叫声与殴打声不断回荡。

雨丝毫不见得有减小的迹象。不知道过了多久,叫喊声开始减弱下来。

男人终于有了第一个动作。他抬起了手,用手指捋平没有一丝褶皱的衣领,抚直垂在衣领下笔挺的藏蓝色领带。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却使得身旁的朱易很紧张,眼神跟随着他每一下动作,好像生怕自己出什么闪失。

雨水一大滴一大滴地掉在地上,被碎石刺得四分五裂后向四面八方溅去。但男人的尖头皮鞋与裤脚上却没有沾到一点水珠。不知是仰仗宽阔如篷的黑伞,还是靠着半边肩膀被打湿的秘书。

但他却始终没有将眼神落向身后的任何人,哪怕一眼。他的眼神只是漫不经心地落在自己身上,好像专注于整理衣装,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他其实没有在看任何地方。

男人整理完毕后,不远处的喧哗也彻底安静下来,但是紧接着传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不是惨叫也不是怒骂,而是一种更为无力的呻吟与扭动。明明细微到几乎被雨声全数淹没,却牵引住了男人的注意力。

他向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走得不快,迈的步子不大,每一步踩在浸在雨水与污泥的碎石子上,像是狐狸一样几乎没有声音。虽然满腹疑惑,但朱易还是示意随从赶紧跟上。

朱易跟着男人走到了声音的来源处。那是在两栋建设中的大楼之间的一处死胡同,不过上面有钢管与木板支撑起来的临时防雨棚,所以还算是一个隐蔽的地方。

可是看清防雨棚下的场景之时,朱易没有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面前一共有五个人。三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半包围着站在最前面,肌肉鼓胀的身上遍是刺青,看起来像是打手。他们围着一个半蹲着的男人,他看起来年长一些,穿着一件松垮的无袖黑色背心。这一行穿着西装的贵客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他用错愕的眼光看着来人,嘴里的半根烟也掉在地上,火星遇上雨水,滋的一声熄灭。

火苗熄灭的同时,背心男提着裤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朱易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

三个刺青打手散开,将背心男暴露在众人面前。

“梁,梁律华?”背心男看着黑伞下的男人,名字从嘴里脱口而出,可转而又用谄媚的语气改口,“不,梁总……”

面对面前比黑云压顶更使人压迫的男人,他脸上硬是挤出一个假笑,僵硬的肌肉纠缠成一堆,却显得渗人。

黑伞下的男人,也就是梁律华,他微微抬了抬眼皮。但眼神却并未落在背心男身上,而是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

这时,众人才看清楚昏暗处还有着第五个人。

“李哥……”其中一个刺青男小声叫住背心男,他用眼神瞟梁律华,询问下一步的打算。可背心男早就被吓出一身冷汗,忙着给自己寻一条生路,哪还有心思接应他的眼神。

当背心男再次扭过头时,他的眼神与梁律华相遇了。他没忍住打了一个哆嗦,脚踝处也不住地抖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像是被抽去了每一丝情绪一般,空洞得让人害怕。

背心男硬着头皮结巴着开了口:“梁,梁总大驾光临,是有,有何贵干?”

朱易正打算替梁总开口,却连带手上撑的伞被梁律华挡到一步之外。梁律华走出伞内,向这几个小混混走去,把秘书和随从扔在原地。

背心男战战兢兢地看着阴沉的雨幕里梁律华漆黑锃亮的尖头皮鞋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移步到自己身前。旁边的刺青男意图拦住他,却被黑西装的随从牢牢牵制住。

这下那第五个人彻底暴露在他面前。

他蜷缩着倒在地上,像是一具死掉很久的尸体。隐约看出这是一个年轻男人,却一点都没有活着的气息。

他身上原本穿着深灰色的长袖与黑色的长裤,现在却通通成了粘连在皮肤上肮脏的破布,似乎已经可以想像到他被人像布娃娃一样反复地按在泥泞里摔打的场景。他的腹部被染红了,暴露在外的手臂上也是数不清的伤痕。他的裤子不知为何被人褪下了一半,腿上的皮肤发红发肿,还沾着些不明的液体。

雨声越发的清晰。明明空气被雨水浸泡,气氛却显得焦灼不下。

梁律华盯着地上的年轻人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一欠钱不还的小混混,我们只是给他点颜色看看而已……”背心男嘴角抬了抬又疾速坠了下来。

因为梁律华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打断了他。

他漫不经心地用鞋尖往背心男身侧踹了一脚。这一下不算太重,却让重心不稳的背心男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他懵了,满脸沾着泥水挣扎着爬起来,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他没想到才是开端。刚要站起来,肚子上又被尖头皮鞋狠踹了一脚,尖头皮鞋就像一把剑似的,让他没忍住发出一声哀嚎。他本能地往一边逃窜,却被黑西装的随从制住手脚。

梁律华轻点下巴,其中一个随从心领神会地把背心男摁在地上。

背心男感到自己的脸和碎石沙粒亲密地贴着,石子冰凉而硌人。随后他和石子的距离又紧密了一分,因为头部增加了一分压力。而他也大概能猜测到,这份压力来自刚才与腹部打过照面的那双尖头皮鞋。

求生的本能让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不顾一切疯狂解释着:“梁总,我不知道我干啥惹您不高兴了,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我错……”

一下重击再次打断他的求饶,求饶被凄厉的哀唤所代替。他的脸正面撞上堪比凶器的沙石地,留下了一摊黏稠的鲜血和几颗碎掉的牙齿,很快被雨水冲淡了。

背心男含糊不清地呜咽着,脸上的状况狼狈又凄惨,混了血污,泥土,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肮脏液体。

梁律华静静地听着以雨幕为背景的背心男发出的噪声,倍感困扰地皱起了眉,面不改色地抬起脚,再次往他的后脑勺跺下去。

咯吱的闷响无比瘆人,幸免于难的打手脸色已经白成纸片。即便朱然对这一类的场景已经司空见惯,此时也面有难色地稍稍撇过了脸。

踩累了以后,梁律华低头看了一眼皮鞋,嘴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啧”。随从松开了奄奄一息的背心男,他拖着身体爬到了一边,用衣服揩着满脸满身的血迹,止不住地发抖。

这时,地上的年轻人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撑着布满碎石子的地面艰难地坐起身来。

远处传来一阵滚滚雷声,沉闷而遥远。

年轻人终于坐稳了,他抬起朦胧而不安的眼睛张望周围。

这让朱易看清了年轻人的脸,他的眼睛忍不住睁大了。

年轻人的嘴角破了,有一处像是被刀划破的伤口。满脸没有一块地方不是血污与乌青,他的右眼周围肿了起来,挤得眼睛变了形。额头还在往下淌血,流过眼皮,更让眼睛无法睁开。

但是真正让他恐慌不已的,不只是这个年轻人的伤势。

年轻人像是刚刚睡醒一般眼神朦胧地抬头看着眼前的梁律华。他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令旁人牙齿打颤的恐怖男人,反倒是收起了不安的情绪,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起来。

紧接着,一个灿烂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哥。”

背心男惊愕地重复了一遍:“哥?他是你哥?”

年轻人点头:“他是我哥。”

秘书与随从们,包括打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叫出声来。

梁律华没有理会周边的一切骚动,慢慢蹲下身,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他先是把自己的鞋面给抹干净,然后将手帕翻了一面重新叠好,开始为年轻人擦去脸上的血迹。

年轻人呆愣愣的,任由着自己称为哥的这个男人捏着自己的下巴,像给自家狗擦脸似的,横竖两下抹掉脸上的污渍。因为动作过于简单粗暴,碰到了脸上的伤处,年轻人忍不住小声痛叫出来,却还是乖乖忍住,眼神一动不动地随着男人走。

男人丝毫不理会年轻人脸上的伤,擦到自己满意为止才收了手。年轻人也咬牙一声不吭地忍完全程。

观众们大张着嘴欣赏完了这一奇观。连肇事者也忘了逃跑。朱易眼神示意之下,他们才忙不迭落荒而逃。

梁律华对着年轻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儿,确认没有问题后站起了身要离开。年轻人眼神露出一丝慌张,拉住了他的衣角:“哥,你要走了吗?”

“松开。”

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松开了手。朱易注意到,他眼睛瞬间湿润了,几乎要哭出来。

梁律华走到朱易面前吩咐道:“太脏,拿去洗一洗后送过来。”便带着随从先行向车走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件脏衣服。

朱易目送梁总离开,额头满是冷汗。虽然梁总脾气冷漠古怪,言行也不可预测,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这一趟无来由无预兆的出行,竟然招来了一个弟弟。

他叹了口气,走到眼神粘在梁总身后的年轻人面前,语气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转过头来,对他挤出一个生怯又害羞的笑容,完全不像一个刚被暴揍过的人所能展现的。朱易这才发现他其实是个长相很清秀的孩子,虽然完全看不出和梁总的相似之处就是了。

“梁牧雨,我的名字。”因为喉咙被掐过,他的声音有点嘶哑。说完他们同时低头看见了他不堪的下半身,梁牧雨赶紧背过身去,手忙脚乱的提上裤子。朱易处于礼仪移开了眼神,但还是发觉,这个孩子太瘦了。

他没有叫人来帮忙,而是尽量避人耳目把他送去集团旗下的私人诊所。毕竟梁总默认了这个孩子是他的弟弟,他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性。

虽然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混混,但是朱易感觉梁牧雨很有礼貌,举手投足也很拘谨,跟印象中那些大摇大摆的人完全不一样。尽管他看起来疼得快要散架了,但是还是忍着一声不吭。

除了看起来有些落寞以外,他一切都很正常。

做完基础检查,索性没有骨折,都是一些轻度刀伤和皮外伤。医生给牧雨包扎时,朱易陪同在侧,忍不住问道:“你是梁总的亲弟弟?”

牧雨猛点头,却扯到了伤口,发出一声大叫,还被医生埋怨几句。

“但我从来没有听梁总提起过你,几乎不知道你的存在。”

“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了妈妈,哥跟了爸爸,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但是哥现在变得很厉害,我当然能认出他来。”牧雨笑得很开心。朱易却笑不出来。他想起来董事长有一个不受待见的前妻,境遇很落魄很困窘。

梁牧雨被朱易带到酒店里洗了澡换了衣服。头上缠上绷带,脸上贴满了胶布与创可贴。因而顶着这副行头走进公司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声。朱易冷着脸呵止了所有嚼舌根的员工,一路带着牧雨坐电梯上了顶楼的总裁办公室。

此时是晚上九点,梁律华坐在办公椅上,就着一杯苏打水伏特加把几片药艰难地吞下去。门口响起了三声微弱的敲门声,不过这之后就再没有响动。

他迅速把酒杯和药盒收进抽屉,不耐烦地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办公室的门。门开的同时,站在门后的人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是梁牧雨。

把畏手畏脚的弟弟叫进办公室后,梁律华让朱易先行离开。

转过身,梁牧雨还是站在宽阔的办公室里不知所措,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好。

梁律华指着右侧的客座沙发:“坐。”

梁牧雨便顺从地坐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动不得半点。

明明是秋天,空气开始变得凉爽,牧雨的鼻尖上却冒出一颗颗的汗珠。

看着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梁律华,他忍不住开口:“哥,我们好久没见……”

梁律华却卡在他的话之间打断他:“怎么回事?”

牧雨愣住:“什么?”

梁律华点点自己的脑门,牧雨这才反应过来是指自己的伤。

他抬手摸摸粗糙的绷带,讪笑道:“没多大事,就是欠了点钱……”

“多少?”

“要问多少,这可能大概不太好说。”

“欠多少钱才会被人打成这样?”

牧雨扁扁嘴:“也没多大事,都是认识的人,闹着玩的而已。”

律华冷冷投去一个眼神:“这样叫做闹着玩,你是不是从来没玩过?”

牧雨笑:“和哥分开后就没真正玩过了。”

这话让梁律华噎住了。他没有接住这句话,面不改色地抬眼盯住弟弟:“因为什么?”

梁牧雨沉默了。不过很快他又露出笑容,站起身坐到了梁律华身边:“哥,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找我。”

“凑巧遇见。”梁律华闪开眼神,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牧雨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哥,那么多年不见,你已经变得那么厉害了,我总是在新闻报纸上看到你,你以为我是小孩不记得你,其实我每次看到你的名字还有照片时,心里都悄悄想,这是我哥。但我不敢告诉别人,说了他们也不会信我。”

他坐得离律华越来越近,律华躲到最后无路可躲,只好坐在牧雨旁边。

“哥,我们差得太多了,你还能让我来见你,我真的好高兴。”牧雨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律华。

梁律华又一次别扭地装作对头顶的吊灯充满兴趣,躲开梁牧雨热切又冒着光的眼神。

梁律华还差几个月满二十八岁,牧雨比他小六岁,现在也是该大学毕业的年纪了,却还是像以前一样毫无距离感。

明明十五年没有见过了,还是一见面就贴上来。这样的性格放在外边,一定会被骗得底裤都不剩吧。

这孩子的眼神还是牢牢地在他脸上毫无顾忌地探索着,让他浑身不舒服。律华忍不住抬手挡开他的脸,却失手推到他脸上的伤口。

牧雨“嘶”得一声,却没有向后退。律华犹豫了一下,把抱歉吞进了肚子里。

牧雨捂着自己发疼的地方,傻笑着说:“哥你看起来变了很多,但感觉你其实一点都没变。”

听到这话,梁律华刻意板起脸,理正衣领,忽略弟弟眼巴巴的眼神,站起身回到办公桌前,按铃叫来了朱易。

他吩咐朱易先把梁牧雨送回自己家里,然后把他要的文件拿过来。秘书和弟弟离开后,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打开了那份调查文件。

梁牧雨,男,21岁,高中辍学,未婚,无业。父梁康平,母林绣菀,父母离异……一切信息他都再熟悉不过。

但是他还这么年轻,怎么会变成高利贷的责任连带担保人?

“你今天怎么了?”殷雪担心地看着面前的梁律华,“是工作太累了吗?难道你还在吃药?”

梁律华懊恼地看着毫无动静的下半身,再三挣扎过后起身打算穿上裤子,却被一只手拦住。

她摸着他深灰色的内裤,细语道:“要不要我用嘴帮你?”

他犹豫了一下,回到床上坐了下来。殷雪趴在他的腿间,解开他的皮带,掏出来以后努力地又舔又含的,却依然不见抬头。

殷雪抬头看他走神的脸色:“在想弟弟的事情?”

梁律华皱眉,把她推开,下了床穿好裤子打算离开。

殷雪披上丝绸睡衣,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揩一揩嘴角,不紧不慢地一笑:“倒没听过你提这个弟弟,长得和你像吗?”

梁律华站在穿衣镜前系着衬衫扣子,头也不回地答:“和你没关系。”

殷雪轻盈跳下床,从身后搂住梁律华的脖子,镜中映出女人美艳的眉目与隐约浮现的酮体,她贴近男人的耳朵:“在床上也想着弟弟,你弟弟能让你硬起来吗?”

梁律华脸色明显沉下去,他无视女人的香气与软语,一把搡开她,留下一句“最近不过来了”,抓起西装便夺门而去。

回家已经是凌晨了,他觉得头疼却毫无睡意。更令他没想到的是,牧雨居然坐在客厅里等他。他还穿着白天朱易给他的不合身的浅灰色卫衣和黑裤子,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

他住在一处普通的别墅群中的一间,因为不爱开灯,屋内显得毫无人气,弟弟坐在这之前,却完全不显得突兀。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牧雨猛得站起来:“哥你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睡?不习惯吗?”

牧雨摇头:“不,都很好,就想等你回来。”

他冷不防地说:“哥你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梁律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急着回来没有洗澡,他提起衣领嗅了嗅,耳根一下有点发烫。

“你现在家里避几天吧,等我解决这件事你再回去。”

“我不想回去。”

“妈呢?”

“妈身体不好,住在医院,会有护工照顾她。”

“你哪来请护工的钱?你借高利贷了?”

“哥,你嘴上这么说我,自己不还是搞这个的,”说这话时牧雨脸上还带着他那一贯好脾气的笑,“钱我自己想方法挣的,你别担心。”

梁律华很久没有这种局促的感觉了。他清了清嗓子:“你不问问爸的事情吗?”

梁牧雨站起来,绕着沙发一圈圈地走着,最后他展开杂志一页,展示给梁律华看。那一页大抵是人物访谈,上面是一位手抱在胸前站着的年长男人,英气十足,一派成功人士的姿态。

“我都看得见。”他平静地说。

梁律华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说了句“我先去休息了”,逃跑似的离开这个小自己六岁的亲弟弟。

他跑进房间,脱下衣服冲进浴室,让自己不断被莲蓬头冲打着。可水流声撞击白色瓷砖的声音也让他心烦意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新找到十五年没有见面的那孩子,也许只是因为在名单上偶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失望的同时又不免恻隐。这种怪异的感觉很久没有发生在身上了。

他本可以不去找他的,等着他就这么腐烂在街头的,但是有一道看不见的纽带牵引着他来到了那片工地。

高速的水流扎在他身上,让他的头疼愈发猛烈。他关掉水龙头,裹紧浴袍,蹲在浴室门口,身体有如千斤一般重。

十岁那年他就被迫和弟弟分开了。他犹记得搬走那天弟弟扯着他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号哭,好像有谁离世了一般。他咬着牙推开弟弟,一瞬间又被紧紧抱住腰。

“哥,哥哥,不要走,不要走!”牧雨只有四岁,丝毫不动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哥哥要离开的事实,只是顽固地想用眼泪留住他。

可律华只能怯怯像一脸烦躁的父亲投去问询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和父亲一样,带着蒙霜的神情。她上前两步,强硬地把牧雨从他怀里扯走,丝毫不顾他凄厉的尖叫和踢打。

最后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牧雨左脸上,瞬间浮起一片红印。弟弟的哭泣停止了。

那一天,律华眼睁睁看着母亲把跟被躲了魂似的弟弟抱进住了十年的这个家,一眼都没有回头看自己。后来的十八年,他们也没有再见过面。

弟弟很乖,很听话。他能够想象到弟弟顺遂的人生,考上好高中好大学,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离父亲的公司远远的。流落街头的小混混更像是叛逆的自己会有的遭遇。

而现在。牧雨已经长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他比自己还高一头,

身下积了一小滩从头发上滴下来的水。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眼前开始冒金星。他从橱柜里拿出见底的镇定剂,把剩下的药全部倒在手里,脖子一仰全部硬吞下去。

坚实的药片划得他嗓子生疼,他随手去摸水杯,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跑到门口,打开门想出去拿水,门却险些撞到一个人。

牧雨站在门口。他看起来也被吓到了。

药片的薄膜衣层被含化了,苦味在嘴里溢溅开来。梁律华说不了话,忍无可忍地拨开牧雨走到一边拿起水壶就往嗓子眼里灌,一小股水流从他的嘴角淌下来,一路滑进了他的领口。

牧雨站在一旁看着,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咚”。

律华放下水壶瞥见他杵在一旁,犹豫片刻,抬手问:“喝吗?”

牧雨摇头。

“那你半夜不睡觉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哥睡了没有。”牧雨平静地说。他穿着白天的衣服,那套很不合身的衣服。头上缠着的绷带在昏暗里若隐若现,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幽灵。

他垂下眼帘继续说:“这么多年没见,我很担心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万一出了门,哥突然之间消失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就会变成我的妄想,没有人会相信我。”

时隔那么多年,重新与身份天差地别的兄弟相见,果然还是会在意吗。

律华被牧雨意义不明的眼神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扭过头,拿起一只玻璃杯,往里面倒了半杯水。拿到嘴边又喝了几口,刻意避开弟弟直勾勾的盯视。

眼见哥哥没有给自己回应,牧雨又问道:“哥,你今晚去哪儿了?”

律华并不想把自己的行动一一汇报,也不想与他闲聊。

回房后,律华在镜子中发现了脖子右侧有一处淡淡的红痕,这才意识到牧雨的言外之意。他拿起纸巾徒劳地擦,那处印记却变得越来越红。

“软组织挫伤,肌肉撕裂……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朱易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梁律华从办公椅上抬眼,用一个严厉的角度盯着他,意思昭然若揭。

“他的肛门处的肌肉有较严重的撕裂,”朱易说得有些艰难,“而且这些伤是数月前留下的,有愈合后又撕裂的状况,初步推断,是受到了非合意性交产生的。”

说完后他抬头看梁律华。梁律华的姿势与刚才如出一辙,可他看起来在短短数秒内已经粉碎坍塌在座椅上了。

这个陌生的弟弟,看起来比自己柔软得多的弟弟,被打成这样还能笑出来的蠢到家的弟弟,却让梁律华时隔数日以后心中第一次产生如巨石坠崖般四分五裂的感觉。

他的太阳穴又止不住地阵痛起来。落地窗透过的阳光不算强烈,却疑似使他头疼难耐的诱因。他用手背抵住额头,催促朱易赶紧把遮光帘拉上。直到室内重新恢复灰暗少光的状态为止。

他挥挥手,示意朱易继续说下去。朱易面有难色:“您确定还想听下去吗?”

梁律华用手撑着头,一脸吞了苦药的样子:“这有什么不能听的。”

朱易在心中悄悄洗口气,反转手中的平板,递到梁律华手中,还贴心附上一对耳机。梁律华接过耳机,不解地抬头看他一眼。

他很快就会知道耳机的作用。

梁律华戴上耳机,点开视频,五秒之后他就摘下耳机,关掉平板,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就算遮光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几道刺眼的光线还是难以避免地透过缝隙打在他的脸上,将他颤抖着的面部分成两半,一半愕然,一半绝望,却并不温暖,只是刺痛。

朱易盯着桌上无声播放的画面,做汇报似的讲了下去:“可靠消息说,梁牧雨入职了一家非正规小型保险公司“祥安“,期间和专务的女人发生了关系,被男方怀恨在心,对方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公司对外借贷账簿的责任连带名单上。事后公司卷款一夜蒸发,梁牧雨理所当然成了高利贷公司的目标。这家高利贷公司叫做兰卡,囊括了灰色地带色情行业以及其他违法盈利手段。”

他悄悄看了一眼梁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抓到躲藏在朋友家的梁牧雨后,兰卡的一名业务代理,也就是追债人看上了他,于是上下勾结后以偿还贷款为交换条件,对他实施了多人的性暴力,并且制成了影片。目前我们拿到了一份拷贝,但是尚未得知是否有流传出去。祥安与兰卡都已经倒台,但最大的问题是,祥安的专务属于中神会,还是一个地位不小的头目。”

沉默许久,梁律华命令道:“出去。”

朱易早就料想到了这一步,他上前拿走平板,几乎同时遭到喝止:“放下。”

朱易愣了愣,但依旧遵从他的指使放下平板,对着他颓丧的背影鞠了一躬,轻声快步走了出去。

听到门合上的声音后,梁律华终于站不住了,重心不稳地晃了晃,慢慢蹲在地上。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光线渐渐移向西边,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回到桌前,重新拿起平板。

平板仍在播放,这场暴力的性虐已经进行到了末尾,站在周围的几个男人喘着粗气,把身下粘稠浑浊的液体统统射在自己的亲生弟弟脸上。牧雨以哽咽似的节奏喘着气,白浊的粘液布满他干净的脸,其中却没有夹杂一丝泪水。

他看起来很累。

律华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上面,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在看无关人士的性爱影片,他们暴虐的爱情方式只是游戏,供屏幕双方娱乐而已。

弟弟的脸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律华这样想。

这个家族中,律华长得像爸爸,牧雨的面容像妈妈。爸爸长得严肃而线条分明,妈妈的相貌像水一样柔美。小时候保姆常夸牧雨“小雨不像小男孩,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却没这样形容过律华。

这点如今也没有改变,牧雨虽然比自己高,但长得比自己秀气得多。影片中他被凌虐的脸,他那哭到扭曲的脸,是如此令人怜惜。

如遭当头一棒,律华猛然发觉自己无法将幼年的弟弟与影片中淫秽遍身的青年重合到一起。他哄骗着自己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本来绝不该认识这个人。

这样想着,他突然癫狂似的用力拉开左手边的第二个抽屉,在抽屉与柜体撞击的余震中取出药瓶。他试图用哆嗦的手指打开药瓶的盖子,撬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手指跟注射了松弛剂一样绵软无力。他走投无路地拿着药瓶往桌面边缘撞,“哗啦”一声响,药瓶掉在了地上,连带着数不清的药片全部洒落在酒红色的地毯上。

律华蹲下身去捡,平板里传来一声声哀切的呻吟,他跪在地上继续捡,但药片太小,太滑,他无法精准地抓起。手指不断地抠进地毯里,地毯上的红色丝绒化作血色的剧毒触手,让他痛不欲生。

律华挣扎着想关掉视频的声音,却失手把平板摔了下来,平板脸朝地上,摔出了一条显眼的裂缝。

被折磨得同样扭曲的平板开始不受控地外放刚才的视频,声音扩散到整个办公室。

“喂,小雨,过来尝尝这个。”

猥亵而轻蔑的声音响起来,画面中牧雨正一丝不挂地匍匐着挪动,直到被迫含住了一个男人粗大的生殖器,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男人的那根东西看起来很脏,还留着杂乱的没有修理过的毛发。男人就这样不知好歹地把这根脏东西肆意地往弟弟嘴里胡搅乱塞。当他的嘴被填满时,他的下体也被另一个男人插入,他像被石柱牢牢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只能间歇着一声一声发出痛苦的呜叫声。

弟弟的嘴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日光影影绰绰,律华的耳边出现了尖锐而空洞的噪音,像是烈日下车流里长久无法止息的喇叭声长鸣,却很快又停息。如此循环往复,不断折磨着他的耳蜗。他被这种异常的尖叫声驱使着,捡起药片哆嗦着塞进嘴里,塞了一片,两片。

药罐被放回去时空了一半。

他过去没有使用过这种剂量的药,但是确实让他感到轻松不少。头脑中的尖叫暂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默的眩晕。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下午的会议上。下属在台上坐着报告,连贯的语言化作零星的碎片,他的眼前出现了双重曝光后的重影画面。影片里的情景反复在自己眼前演绎着,滚动着。

他一只眼睛留意着现实,另一眼睛在地狱般的景象里游离。ppt上的盈亏数据像是爬虫逼近自己,在自己的脸上蠕动啃噬着。伸向弟弟的手在此刻也迫近自己,一只粗壮毛发浓密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掀开自己的西装下摆,摸住自己的小腹,腰肢,不断在身上来回游走。

手的数量开始增加,一只手遽然撕扯开他的白色衬衫,纽扣崩裂,他孱弱而苍白的身体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出现无数只湿滑的舌头,划过他的锁骨,来回舔舐着他的胸口的凸起,宽大的手掌在他的肋骨处留下一个个浅红色或是深红色的掌印。

他觉得身体有一处在隐隐作痛。不,是每一处都在鼓动着。

“梁总?您觉得呢。”报告完毕的下属靠近他恭敬询问。

梁律华蓦地回了神。他摸了一下胸前的衣襟,又拉正了西装下摆。着装毫发无损地穿戴在身。

他扯回自己游离的心神,镇定应付道:“可以。”

直至天黑,他依然在办公桌上枯坐。对着面前捡回来的那一只平板,屏幕上有一道显眼的裂缝。

一个电话闯入,手机默认提示音有节奏地响起。他接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了弟弟的声音:“哥?”

弟弟的声音很生涩,就算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在他听来还是如同小时候一声声对自己的呼唤一般。

仅凭声音,他居然更好地认出了自己的弟弟。在此之前,他甚至还纠结着是否要听从朱易的建议去做一个基因检测匹配。

律华感到血液重新在身体里流淌起来。

“你在哪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外车辆的鸣笛声还有呼啸而过的车轮摩擦声。

“我在公司楼下。”

律华一下子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正好来在附近,就想过来看看。”

挂下电话,律华匆匆收拾后下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下到车库——他往常会等着司机开车在门口等,但今天他并没有给司机通知。

律华走到公司大门口,没有理会任何一个与自己问好的员工。他视线投向来公司大楼对面的一条老店铺林立的街边,街边有一处绿化带,牧雨就站在边缘。

律华没有惊动他。他慢慢靠近,发现他像个游手好闲的孩子一样单脚立在绿化带前的路肩上,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

旁边走过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手里牵着一条黑白相间的边牧。边牧披着一身顺滑光洁的毛发,眼睛跟玻璃珠似的圆溜溜吐着舌头,甚是英俊可爱,倒显得弟弟身上的旧夹克和破牛仔裤显得寒碜。

边牧性格活泼好动,这从他左顾右盼到来不及街景就可以看出来。路过牧雨时,边牧突然格外热情地扑上去,一开始只是磨蹭着他的腿,两只前爪扒到胸前开始舔他的脸。

律华在不远处看着牧雨被吓得浑身僵直,像罚站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拘谨地接受着人类最好的朋友亲热的互动。直到边牧被笑嘻嘻的主人硬拉走,他才胆战心惊地脱身出来,局促地靠着栏杆,抬手一个劲儿地揉着头发,结果碰到了绷带,反而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这让律华看得心里忍不住发笑。

牧雨正好看向这边。他看见了律华,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想招手,刚举起来,犹豫一下又放了下去,开始小步跑过来。

律华的表情倏地僵住了,他发现自己意识不到自己的心里的笑到底有没有暴露在脸上。他看着迎面而来的牧雨,重新换上了漠然的表情。

他看着弟弟朝自己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那是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陌生是因为他并不再可爱了。印象中的弟弟是个只会哭的小屁孩,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年轻男人,可是那和弟弟的神态太过相似,相似到令他动容。

梁律华忍不住眯起眼睛,牧雨的样子变得模糊起来,他抬手用力捂了一下眼睛,以为是尘埃迷了眼睛。眼前牧雨的笑脸逐渐消失,他的口型在变化。他在说些什么?自己无法听清。

弟弟朝自己走,不,是跑过来。他在跑向自己,可眼前的高楼大厦都在摇晃,地面变得歪斜,他开始站不稳。律华想告诉他别跑,会跌倒,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的一切,包括弟弟的脸,都陷没在来由不明的大雾中。

律华醒来时躺在床上。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周围空气的温度不算燥热也没有过于阴冷,房间里的明暗也是让他最舒适的程度,看得见周围的事物,却看不见一点光。

他感觉到自己右边的胳膊有些失去知觉。有很短暂的一瞬间,他预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性——因为过度用药,右臂神经坏死,已经被截肢了。

不过他幸运地发现,自己的右臂不仅完好无损,上面还压着让自己胳膊失去知觉的罪魁祸首——趴在身边睡得正香的牧雨。

律华大概能猜出来,这孩子是因为看护自己累了,所以忍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趴在床头,紧靠着自己,不知不觉间便将身体的重量压了上来。

头还有些沉沉地发疼,身体也很重。律华咬牙试图把阵阵发麻的手抽出来。不过这孩子也真是粗神经,律华把手从他脑袋下面移开,他脑袋迅速往下坠了坠,但换了个姿势后,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呼呼大睡。

到底是谁在看护谁啊。律华心里无奈地想。

静待右手的血液循环流畅一些后,他翻过身,正好面向牧雨,便忍不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牧雨睡得很香,呼出着均匀的鼻息,像是小声吹着口哨一样。他的睫毛很长,在闭上眼睛的时候会盖在眼睑上。

过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毫无反应后,便抬手放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只是一个小幅度的动作,牧雨却一下子原地弹了起来。好像中弹似的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左右环顾着,待到看清楚眼前是律华以后,半天才反应过来:“哥”

律华被牧雨过度的反应吓了一跳,手还停在半空中。

牧雨脸红着,重新走到床边坐下,垂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哥,你吓到我了。”他小声说。

律华心想,到底是谁吓到谁啊。

牧雨磨叽半天,又偷偷去看律华的脸:“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律华虽然意识清醒,但是头依然在一阵阵发痛。他抬头一摸,发现额角被贴上了一块胶布。而弟弟头上的绷带已经不见了。

“我睡了多久?”

“一天多,几乎快两天。”

律华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不睡觉,每天充其量就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两三个小时。因此碰上像这种在某一时刻突然失去意识的情况,他也并不觉得意外。

他不顾牧雨的惊叫,慢慢把头上的胶布撕掉,拿手去碰了碰,还带着一丝未干的血迹。这大概是在摔倒的时候留下的。

牧雨从他手里抢过胶布,给他重新贴好。他泫然欲泣地控诉着:“那天我在附近的医院看望妈,然后正好想着来找哥。但是我刚看见哥,哥就突然倒下了。还一动不动,我差点以为你死了。我一直叫你,但你完全不理我。”

“他们一开始不让我来看你,一直拦着我,后来还是朱易哥把我带进来的。”牧雨越说越委屈。

“我没事,”律华伸手去按重新被贴好的胶布,“但你以后不要带着伤随便跑出去了。”

牧雨小小声道:“你才不是没事。我听见医生说的了,哥你是不是在吃药”

律华很快打断他:“我没事,你回去吧。”

牧雨面色复杂,站起又坐下,欲言又止。

律华问他怎么了,可他却摇摇头。直到律华命令他说出来,他才拧着自己的手指犹豫道:“我觉得他们都讨厌我。”

“谁讨厌你?”

“家里的保姆,公司的其他人,还有朱易哥。”牧雨偷偷抬眼看律华,又很快垂下眼睛,“我觉得我住在这里,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也给哥添了很多麻烦。”

律华觉得再次天旋地转起来。他仰头靠在墙上,不耐烦地说:“谁敢这么说你?你是我弟弟,你没有添麻烦。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

牧雨的手指颤抖起来,他说:“哥,对不起。”

“如果你觉得太闲了,我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但是在此之前,你先把自己的伤养好。还有,不要再给我出什么岔子了。”律华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俨然一副父兄似的无理口吻。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牧雨的脚步声渐远,律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嗓子早就冒烟了。他下了床,扶着柜子勉强走了几步,想去外面找水喝。但他在踩到地毯与瓷砖的边缘时没有踩稳,不小心滑了一跤。他一下子滑到地上,碰撞出巨大的响声。急促的脚步声又渐近,牧雨着急地跑回来,扶起律华,帮忙把他重新扶回床上。

律华拿着牧雨重新给自己拿来的水,在心里痛斥自己的软弱,弟弟在一旁忙前忙后,自己却一直对他冷言相向。想到这里,简直没有办法面对他的目光。

两天后,梁律华又重新回到了办公室。虽然感觉自己仍是命悬一线,但他意识到自己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梁总,您这不是第一次服药过量了。医生的建议是,您不要再服用镇定剂了,”朱易推了推眼镜,“这对您身体损伤很大。”

律华喝了一口水,吞下口中的药片,瞪了朱易一眼:“我已经在减少了。”

“如果是因为您弟弟的原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务必让我帮忙。如果有必要,请与他保持距离。”

梁律华没有理他。

朱易再次推了推眼镜。低头打开手中的文件:“您确定要亲自去拜访这个身份地位的陪酒女吗,董事长下了通知,约您今晚赴宴,所以您的时间很紧张。”

听到“董事长”这三个字,律华的表情好像看到夏天洒在地上腐烂发臭的泔水。他站起身:“那还不如陪酒女。”

因为梁律华的嘱咐,他们这次出行没有叫上司机,朱易开车载着梁律华,开了二十多公里,来到了一处老旧的居民区。他们找了许久,来到了一处墙皮已经掉的斑斑驳驳的按摩店。

对面的女人穿着一条松垮的黑色吊带裙,棕黄色的长卷发有许多处明显打了结,脸上的眼妆没有卸干净,表情烦躁,看起来困倦无比。梁律华紧盯着她:“你就是蒋璇?”

女人往暗红色的沙发上一靠,露出一个夸张的假笑,她看起来根本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刻意:“帅哥你谁啊?这么早就来,大白天就来,看来精力很旺盛啊。要推拿?洗脚?还是要别的?”

梁律华扶正领带:“我不是来接受这些服务的。”

女人的脸顷刻间垮下来:“不管你是卖保险还是推销的,都给我滚出去。”骂骂咧咧地说完起身想走,她却被眼前男人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

“麻烦您少安毋躁,”律华说话时表情变化幅度很小,却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费用我会给到位。”

女人叹了口气,重重坐回沙发上。沙发上有几簇发黄的海绵垫暴露出来,她却完全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坐下后,她的眼神一直看向梁律华身后板正站着的朱易,隔几秒便看一眼。

梁律华回头,给朱易一个眼神,朱易扶了一下眼镜,微微欠身后快步走出了狭小的房间。

朱易走后,梁律华看着眼前漫不经心的女人,直奔主题地问:“你还记得梁牧雨吗?”

听到这个名字,女人一拍大腿,哈哈一笑:“那孩子!那孩子我怎么会不记得,长得很可爱,也很有礼貌,老是爱脸红。”

“你们很熟悉吗?是什么关系?”

“也就那样吧,我们玩过一次,这小孩蛮放得开的,他还跟我说那是他的第一次,嘁,我才不信,长得那么标致,不晓得以前勾搭过多少了”

女人滔滔不绝地讲述之时,律华的脸色不受控制地阴沉下来。

他极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温和:“只有这些?”

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还想听什么?你想听细节吗?”

梁律华停顿几秒:“我更想听你和陆兴的事情。”

女人脸上的笑容骤地消失。

“陆兴,祥安的老板,或者说是前老板,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他吧?”

女人眼神警惕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问他干嘛?你是来讨债的?我不认识他。”

“别紧张,”梁律华笑了,身体放松地往后一靠,开始打量起周围的装潢,顺手拿过一个瓷娃娃在手中有意无意地把玩起来,“我对他的行踪并不感兴趣,因为那根本不足以成为秘密。”

梁律华停下把玩娃娃的手:“如果我是讨债的人,他剩下喘气的时间应该也不多了。但这些都不重要,蒋小姐,陆兴的死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想听你说说,他是怎么介绍你和梁牧雨认识的。毕竟梁牧雨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新人,怎么会和你这种高贵的老板娘扯上关系?”

见女人身体前倾想要急切地解释,梁律华抬手制止:“两情相悦这种理由就不必了,你可以想想别的借口。”

女人“哼”一声:“他就是喜欢我,我也看得上他,让他免费搞一次怎么了?这你也管?”

“不可能,”梁律华轻轻摸着瓷娃娃鹅黄色的外衣,“他可能会看上你,但你绝不可能被他吸引。”

“怎么不可能?”

“在这一行混迹那么多年,还像一个纯情的少女一样,去无成本地说‘感情’说‘喜欢’,换作是你,你会相信吗?”

女人举起双手开始挠自己的头发,把本就纠缠着的头发揉得更加蓬乱。她愤恨地抬眼死盯梁律华,“你到底是谁?梁牧雨这种人有什么可关心的?你是他的谁啊?你也只不过是一个讨债的狗吧?”

屋里的烟味混合着陈旧潮湿的地面气息,还有劣质的脂粉香水味,让空气变得饱和,变得发闷。

“是啊,他没有什么可关心的,”梁律华喃喃道,“只不过我是上门讨债的狗,我来讨我弟弟的债。”

他把瓷娃娃放在身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转屏幕递到女人眼前几厘米的地方:“她叫婷婷,对吗?今年一岁半,已经会说完整的句子了,她还喜欢玩楼下小公园里的粉色木马,喜欢画画。她最喜欢花=画全家福,即便全家福上只有两个人。但是她的妈妈总会很骄傲地把画贴上墙,贴在沙发上,贴在玄关前,贴在房间的书架旁”

女人漫不经心的神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母狼般冒着火星子的眼神:“你,你不准动她,要是敢动她”

梁律华再次抬手示意她住嘴,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蒋小姐,鄙人多嘴一句。你们家的窗户没有关好,这孩子又活泼好动,一不留神,万一不小心从窗台摔下去,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不过至于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主要取决于你。对吗,蒋小姐?”

女人的面色如灰土。

“讲讲吧,蒋小姐,所有细节都请讲出来。”梁律华拿起身侧的瓷娃娃,摆到女人面前。瓷娃娃和玻璃茶几碰撞出粗砺刺耳的噪声。

朱易在门口等到日头都已经偏过三十度角,突然听见一声巨响。门被粗鲁地推开,梁律华从里面走出来,脸色苍白地对他说:“开车。”

朱易没有敢多嘴,他看了一眼按摩店里同样脸色不妙的女人,大概猜到了事情走向。不过很快按摩店的门再次被“哐当”一声重重摔上。

律华坐在车上,回忆起刚才从女人口中说出来扑朔迷离的话。

“当时有个客人问我,能不能去找那个小屁孩睡一次,会给我三倍的钱。我问他为啥,他也不说。那我看他长得也不赖,觉得能行,就去了呗。就这些啊,你还想知道啥?”

梁律华的耳边开始出现尖锐的忙音。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同大楼倾掀一般坍坯进他的思绪里。

他听见自己说:“你没有考虑过对你的另一半不忠的问题吗?你没有想过给你那么多钱很不对劲吗?”

“不忠?不对劲?”女人哈哈一笑,表情却比哭还狰狞,“大哥,老板,你懂什么呀,你过过咱这样的日子吗?少来揣测我们的心情了。”

他右手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用左手手强行抓住止不住发抖着的手指,强忍着问她:“你知道这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女人咆哮起来:“谁关心啊,我操,谁关心?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我自己现在都这样了,你看我有什么功夫去关心人家?他死了活了我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一个急刹车拉回律华的思绪。毫无心理准备的他差点撞到前座上。他来不及思考,怒声质问:“怎么回事?”

驾驶座传来朱易不卑不亢的回复:“抱歉,梁总,前面好像有事故。我会换一条路走。”

律华靠回椅背上,手指神经质的颤抖还是没有停止,反而哆嗦得愈发剧烈。

一个半小时后,汽车到达一处自然环境优美的别墅群,拐过几个弯后,在一所通体洁白的三层别墅前停下。

走进高大的木门直奔客厅,梁律华驾轻就熟地拉开椅子坐下。长桌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高定藏青色西服的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脸上的皱纹如百年橡树的树皮一般深刻,黑发中掺杂着大片白发。

管家先是毕恭毕敬地把黑色冷盘盛着的牛排端到男人面前,再将另一份相同的餐食放在梁律华面前。

梁康平,永康集团董事长,同时也是梁律华的父亲,挥手赶走上完菜的管家,流畅抖开面前的餐巾,瞥一眼坐在对面的长子:“律华,听说最近家里住了客人?”

“是。”律华心里一紧。虽然牧雨的行踪暴露是早晚的事,但他意识到有口风不紧的下属把这件事走漏出去了。

“我可不知道你是会随便把路边的野狗捡回来养在家的人,我不记得有这样教育过你,”梁康平头抬也不抬,“你不是最讨厌野狗了吗?他们不认主人,会乱咬人,还满身细菌。你不怕感染上狂犬病?”

梁律华深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自然道:“是牧雨。”

梁康平皱眉:“梁牧雨?你怎么突然跟他有联系了?我不是叫你别跟他们来往吗?”

这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甚是陌生,好像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妻子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一样。

梁律华放下手中的餐刀,强调道:“可他是我的亲弟弟。”

“哦?十几年没有联系,突然有心思玩兄弟游戏了?”梁康平插起一块沾着酱汁的小块牛排放进嘴里,“他最近在做什么?还在读书吗?”

律华默不作声,下了狠手切割着盘中的牛排。他的牛排肉里呈嫩粉色,还带着血丝,约莫三分熟。只不过切了许久,也没有切开一块。

律华反问:“既然不让我和他联系,为什么还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他的事情?”

“我没有不让你和他联系,”梁康平说,“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想必你们已经形同陌路,他再次找上你,你觉得他有什么意图?”

律华冷冷回:“是我找上他的。”

梁康平眉头拧起,重重搁下刀叉:“为什么?”

“既然你也不把他当儿子,那么原因也与你无关。”律华把半冷的牛排送进嘴里,虽然失去了刚出炉时的温度,但尝起来依然肉质鲜嫩,汁水饱满。

虽然毫无胃口,但无可挑剔的味道依然让他将肉块顺滑地吞进胃里,像是吞一团浸泡过水的棉絮一样。

梁康平作为父亲,在他们的生活中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场。

十岁时,四年级的梁律华同学在作文里写道:“爸爸是日理万机的领导,而我和弟弟是他的二十四小时终生制员工,我们做得好,他就会给我们奖赏,我们做得不好,他就会惩罚我们。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见不到面,他似乎也并不关心我们真正的所作所为,因为最重要的是不给他添麻烦。”

牧雨出生前,律华大部分时间都由保姆看护。因为父母都忙于工作,根本没有时间管教他们。牧雨出生后,母亲的身体一落千丈,退出了核心岗位,开始全职在家看管孩子。

父亲为数不多归家的时间里,他都会绕过律华,优先去抱年幼的牧雨。

相比起生性沉默冷淡的律华,牧雨显然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每次看见父亲回家,他都会挥着小手,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欢迎他,或者去央求父亲的怀抱。牧雨尚且无知,已经知道用笑脸和主动去俘获父亲的心,而律华所做的一切,只有旁观。

他几乎从未主动争取,因为他从未嫉妒,也不需要。唯一一次,便是在父母离婚的那段时间,他教了牧雨一件事。

“牧雨,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都喜欢!”四岁的牧雨回答的天真烂漫。

律华蹲下身,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如果有人问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你要说妈妈。”

牧雨大声回答:“好!”

梁牧雨蠢得不行,因为显然没有人教会他如何质疑别人,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哥哥。

而梁律华小小年纪便已学会了投资。他看似投资正确,选择了一支发展良好的股票,但是前提是他已经知道,这是一笔必输的赌局。

他不明白、也不感兴趣父母之间到底有没有爱,他只知道这一男一女看起来总是想要杀死对方。

每次父母吵到不可开交之际,父亲会对母亲动手。他往往会揪住她的头发,扇她耳光,把她的头往墙上撞。这时律华会有条不紊地开始自己的一系列工作。

他会先牵着弟弟的手把他带进房间,放摇篮曲把他哄睡,然后走回客厅、或是房间,安静地站在旁边观看那个男人的暴行,适时地扭头避开母亲投来的求助眼神。他不打算干预,只是旁观,以便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报警,或是向人求助。

万一牧雨被惊醒了,想要走过来看,他还要负责蒙住他的眼睛,告诉他这只是电视忘关了,或者是隔壁邻居发出的声音,然后重新把他带回去。

他善解人意地明白,这个男人不是不关心儿子们,他眼里所有的事物里,家人根本排不上位,更不要说判给前妻的儿子。特别是憎恨的前妻。

成为他唯一的儿子,也意味着这一切的延续。

离家那天母亲看他的眼神是恐惧的,这也为未来十几年的关系断裂埋下了伏笔。

母亲是一个软弱的人,和一个软弱的人相处,只会变成一个懦弱的人,但和一个不在场的人在一起,则会变成一个透明的人。

梁律华脑中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他以为自己把弟弟推向了安全之地,而自己留在阴影里,可事实上,他们都在渐渐消失。

梁康平叹了口气,只当是小小的插曲。他尝试再次挑起话题:“你和殷雪最近怎么样,殷董事最近还跟我提起你们的事。”

“殷雪?”

律华立刻反应过来此次鸿门宴的最终目的:殷董事与梁康平要建立战略合作关系,而殷雪和他就是这其中的纽带。

只不过他和殷雪认识后,并没有按照父辈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两人都是私生活混乱的单身人士,不想结婚,也并不喜欢对方的欠揍性格。臭味相投的两人一拍即合成为炮友,联姻的事情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二十五岁便接任父亲职位的殷雪在他看来,是一只无法掌控的老辣狐狸。狐狸很聪明,和聪明的人相处很轻松,因为他们很节制,知道到哪一步该停下来。

他想了想,没有打算老实回答,只是云淡风轻答:“再说吧,这种事急不得。”

由于路途遥远,回到自家的公寓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车倒进车库时,律华走到楼门口点了一根烟。

刚点燃打火机,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外走去。视线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却让他瞬间认出来,那是牧雨的背影。

手被摇曳的火苗烫了一下。他捏着烟怔怔地想:这么晚了,他要去哪里?

梁牧雨无所事事地在律华家里游来荡去,从客厅转到阳台,再从阳台逛到走廊。就像是度假中的人,放暑假的高中生,百无聊赖地晒晒太阳,看着不知名的鸟儿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

哥哥没有明确禁止他出门,这个时间他本该去打工的,但是他前段时间把工作丢了。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完全,顶着这幅狼狈的样子去找工作,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丢了工作。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第一份是在后厨帮工,第二份是在酒吧当服务生,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他答应帮李志去催债。债务人的家在工地的宿舍,但打开门时已经是人去楼空。他被拖到一边狠揍一顿,李志还想脱他的裤子。他本来还打算抗争几下,却被揍了脸。

大概是被打到了头的缘故,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一个格外冷峻的男人站在面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的哥哥。

哥哥来找自己了。

他有一瞬间感到自己与当年那个哭泣的小孩重合了,这近二十年的时光像是一种错觉,哥哥只是暂时出了一下门,很快就回来了。只不过他长大了许多,而自己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了。

哥哥成为了想象当中的大人,所以他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牧雨以为哥哥会过着很奢侈的生活,但也不过是住在比较高级的公寓里罢了。哥哥的房子和一般家庭的设置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东西更少,家具更简洁。他刚来时吓了一跳,因为这里的东西太少了,少到看起来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他走进哥哥的书房,书房里有一面巨大的木质书柜,书柜上安装了玻璃拉门用来防尘。书籍的类型也十分简单粗暴,除了管理学经济学相关的专业类读物,还有数量占比不小的哲学和心理学类书。甚至有一柜子装满了英文和其他外文书,每一本都又厚又大,只是看一眼已经让人发晕。

书柜里面除了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书,几乎没有其他摆设。牧雨却在几本全英文的书前面看到了一个小巧的摆件。

那是一只深蓝色的小猫,虽然不显眼,但是作为书架上唯一的饰品,很难不被察觉到。小蓝猫做工很粗糙,看起来像是瓷制的,不像是哥哥房间里会放着的东西。

每周三上午定时来打扫的阿姨走到了书房门口,盯着牧雨的背影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帅哥,你是梁总的朋友吗?”

因为知道阿姨的存在,牧雨没有被吓到。他把摆件放回原处,转过身朝着阿姨善意地笑:“我是他弟弟。”

阿姨眼睛瞪得老大:“弟弟?认识梁总那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弟弟。是表弟吗?还是亲生的?”

“是亲弟弟,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因为爸妈很早就离婚了。”

“哎哟,那真是不容易啊,”阿姨忍不住大叹口气,转而又盯着牧雨的脸看了一会儿,评价道,“长得真漂亮啊,”

牧雨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他笑了几声,说:“谢谢姐。”心不在焉地装作认真看起了书架上的书。

“你很漂亮。”这句话像是诅咒一样。从小就有人夸他漂亮,漂亮得像女孩子一样。但是这点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除了带来不幸以外。

小时候保姆夸他:“牧雨长得真漂亮,跟小姑娘似的。”

他在祥安的时候,陆兴开玩笑:“你一个小伙子怎么长得那么漂亮?在外面可要注意安全。”

后来辗转被兰卡的追债人缠上以后,李志对他说:“你别的地方哪哪都没用,倒是长相蛮漂亮,估计有点用处。”

牧雨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攥成了拳,掌心满是冷汗。他赶紧把手在裤子上抹干净,重新捡起陶瓷小蓝猫捏,不知所措地紧握在手里,好像那是什么定心丸一样。

去拿小蓝猫的时候,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那一排大部头的英文书,发出了古怪的“咚”一声。牧雨即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么厚重的书,怎么会碰撞出这样清脆空洞的声音?

他把小蓝猫放到书桌上,伸手取出了一本像词典一样厚的书。他惊愕地发现,与其说这是一本书,不如说这是一个书的模型,一个空壳。这一本“书”的重量甚至还不如一本普通的杂志。

牧雨晃了晃了书,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动。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打开这个盒子,没想到还是用力过猛,把这本书一分为二,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他慌了神,完全顾不上其他。要是弄坏了哥哥的东西,自己会被他扫地出门吧。他的心剧烈鼓动,好似要随时跳出喉咙口。他猛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地的白色盒子。

捡着捡着,他突然看到了盒子上的字。

连接在一起意义不明的字,那显然组成了一个药名。牧雨把盒子反过来一看,背后密密麻麻写着药品说明。他看见功效那一栏里写着:镇定安神,改善睡眠,抗惊厥,抗焦虑。

牧雨放下心来,是很常见的药物。哥哥身居要职,情绪上的波动总是难免的。他这样想着,额角却不断冒出冷汗。

他把书架那一排的每一本书都拆开,里面无一例外地装着一模一样满满的药盒子。他硬着头皮继续拆开柜子里每一本大部头的书,一共发现了几乎上百盒一模一样的镇定药物。

牧雨瘫坐在成堆白花花的药盒子,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弟弟,我先走了啊,帮我向梁总问好!”门外传来保洁阿姨的声音,吓得牧雨从地上弹起,拾起地上数不清的药盒,一股脑地往作为伪装的书盒子里面塞。

等到把所有药盒归到原位,他已经记不清书的排列顺序。

完了。他心想。会被哥哥杀掉吧。想到这里,他简直想拔腿就跑,可一想到如此数量庞大的药物将要进入哥哥的胃里,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嘟嘟嘟!嘟嘟嘟!”手机铃声骤然大作,牧雨吓得要哭出来了,他战战兢兢地想,一定要向哥哥好好承认错误,就算被打,也要劝哥哥不要再吃那么多药了。

之前哥哥昏倒就是因为吃了太多药吧。他泫然欲泣地回忆起,哥哥甚至不愿意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果然还是把他拒之门外。

这样想着,他接起了电话,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根本不是哥哥,而是一个粗鲁又熟悉的声音。

“喂?梁牧雨?你还活着吗?”

牧雨瞬间把刚才歉疚的情绪全部收起,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一般,他从头脑到身体彻底冷了下来。

沉默许久,他才极不情愿地答道:“坤哥。”

“梁牧雨?你在哪呢?出来,找你有事。”

“坤哥,我不方便,我现在有点忙。”

“忙?我的事重要还是你的事重要?这可是李哥给的活儿,你敢不干?”

牧雨的脑子里出现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几乎要吐出来。他想挂电话,想打电话给哥哥让他帮忙,但是电话里再次传来了这个不耐烦的声音:“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知道你在哪还不知道你妈在哪吗?”

“城南公园老地方,十五分钟内给我过来。”

电话被强行掐断,梁牧雨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梁牧雨左看右看,小跑着穿过马路,径直穿过公园口的小树林,跑到了路灯阴影背后的一个正在吸烟的人影前,低头道:“坤哥。”

刘坤拿出嘴里的烟,扔到脚下踩了两脚,把火星子也碾得稀碎。他身高不比牧雨矮,虽然人看起来精瘦,脸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子,可一旦动起来,姿态却像极了某种肉食动物。

他抿着嘴,眯起眼,借着路灯的光打量着牧雨的脸,旋即抬手用三根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端详起他额头和嘴角尚未完全消去的疤痕。

“坤哥”牧雨强笑着想要挣脱,那几根手指却像钳子一样把他牢牢钳在手里。

刘坤手指松开的同时也甩开牧雨的下巴,惹得牧雨疼得龇牙咧嘴。

“牧雨啊,这段时间背着我们躲哪儿去了?”

牧雨的下巴被弄得生疼,但是他不敢去摸,只好忍着说:“坤哥,我能去哪儿啊。”

刘坤冷哼一声:“听说那个梁律华是你哥?看不出来嘛?”

牧雨什么都没说,只一个劲儿地往脸上堆笑。

“他是不是可有钱?”

“我不知道。”

“他有没有给你钱?他是不是给了你很多钱?那你现在是不是能还得起钱了?”刘坤一把揽住牧雨瘠薄的肩膀,“你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说?那问题不就都解决了。”

牧雨双手无助地插在兜里:“我不知道,那是他的钱,不是我的钱。”

刘坤皱眉:“他不是你哥吗?那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沉默半晌,牧雨说:“坤哥,我不知道。”

刘坤看着半死不活的梁牧雨,抬手烦躁地抓了抓头,来回迈步走着。走了几圈后,他说:“得,这事儿以后再说,你先帮我把这批货转手了。”

他从口袋里翻出什么东西,背着光小心露出一角,梁牧雨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小包白粉,心霎时间凉了半截。

“坤哥,这不太好吧。”梁牧雨压低了声音。

刘坤想把东西硬塞进牧雨手里,牧雨一个疾步闪避,躲开了刘坤的手。

“坤哥,这事儿我干不成,我干不了。”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不能碰这个。”

刘坤瞪大了眼,抬高了嗓门:“梁牧雨,我没搞错吧,你在我面前想要装纯?想撇清关系?”

“我没有。”牧雨看起来矮了一头,他的声音甚至没有夜风经过吹起树叶喧哗的声音大。

刘坤大声叹了一口气。

“你不管你妈的死活了?”

“她在医院,你们不能拿她怎么样。”说这话时律华的声音都在哆嗦,但他坚持着把这句话说完整了。

刘坤的眉毛挑了起来,歪着头,匪夷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梁牧雨:“行,行,有了大哥撑腰,长本事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插着手面向牧雨:“你真不想干,也行。但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把那些视频发给梁律华看了。我回去后呢,就会给你的好哥哥发个匿名邮件,几秒钟的事。”

刘坤耸耸肩,转身作势要走。

走出几步,刘坤被一只手抓住。这手软弱,却能感受到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挣了挣,却一下子没有挣脱开。

“松开!”刘坤欲擒故纵,装作失去耐心的样子。

“不行,”梁牧雨在他身后说,“你不能这么做。”

刘坤回转过来,略略讶异地看着梁牧雨。他没见这小子这样说过话。

“你说什么?”

“你不能发给我哥看。”梁牧雨抓紧刘坤的手臂,坚持道。

刘坤用力甩开牧雨:“你的话算什么东西?我想发就发。”

梁牧雨的呼吸很急促,他脸上露出一个悲哀的笑:“求你不要这么做。你要是发给我哥,我只能去死了。”

刘坤似是微微一愣,然后哈哈地笑开了。他用力撸了一把牧雨的头发,手顺势滑到了他的颈项上,毫无顾忌地放在了暧昧的位置上:“我怎么会忍心这么对你?你可是我最爱的小孩。”

在模糊的视线里,瞅着男人将几包封口的小包装袋塞进自己衣袋,牧雨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梁牧雨把手揣在口袋里,耷拉着脑袋走到公园门口,想要走到公交站搭晚班公交回去。但是没走出几步,他发现路灯下长椅上的背影有几分熟悉。

倒退回去再三确认,他再怎么不想承认,也发现了那是梁律华。

梁律华半靠在长椅上。他身上穿着白衬衫,西服搭在一旁的扶手上,嘴里叼着烟。因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牧雨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幅场面真是新鲜,很难把哥哥和这样一把破旧还落满枯叶的长椅放在一起。然后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他在原地僵了一会儿,还没想好下一步的行动,律华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头也不回地说:“过来。”

牧雨看着哥哥拍拍身边的空位,脑里的糟糕预想已经糊成浆糊,两条腿像是被牢牢钉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牧雨,过来这边坐。”哥哥又说了一遍。

牧雨的心难以抑制地颤了一下。

他想不起来哥哥已经有多久没叫他的名字了。哥哥对自己总是那么温柔,他简直要哭出来了。

他在哥哥左边的位置坐下。不知是否该归咎于秋夜的凉意,座位冰得发慌,好像是坐在冻了一宿的冰柜上。

他拘谨地把手放在膝盖上,手肘有意地压着裤袋,像是被叫到办公室责问的学生一样。心脏跳得紊乱无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但还是在心里强行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这是哥哥。

相比起把浑身的不自在都暴露在外面的梁牧雨,梁律华倒是松弛得很。他手架在扶手上,向外弹了弹烟灰,不紧不慢地转过脸,把眼神移向一边的弟弟。

“抽吗?”他把手里的烟递到牧雨面前。

牧雨摇摇头:“我不会。”

律华歪着脑袋看着他:“你不会?”

“我不会。”

律华回过头,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那几秒时间是暂停的。过了一会儿,牧雨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失了神。

哥哥的笑很清雅,像是雨水滴在冰块上一样,搅乱了他原有的一切固有观念。他不敢直视他的脸。

自从和哥哥重逢后,他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人永远不可能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发出这样的声音。这个人看似与自己很近,但是永远不会让自己靠近。

可他忍不住悄悄抬眼盯着哥哥看。

哥哥的眼睛没有在看着自己。那双眼睛让他想起童年时某个惊醒的夜晚。

童年的夜晚总是不平静的,他那一晚他从噩梦中惊醒,外面传来打砸东西的声音,混乱的尖叫和怒吼声接连响起,就像在耳畔发生一样。

他吓得大哭,周围漆黑一片,就像世界末日一样。他四处张望着,找着哥哥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连声哭喊:“哥哥!你在哪里!哥哥!”

他以为自己要被黑暗中伸出来的一只只手给劫持而去之时,房门被打开,外面的光漏进来。一个身影从光亮中出现,冲到床前,把自己紧紧抱过去,抱进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道,“我来晚了。”

哥哥的怀抱很温暖,很安全。他的颤抖渐止,整个人彻底安心下来,心底的委屈也尽数爆发。

他抓着哥哥的衣服,哭得更凶了,眼泪全部洒在哥哥身上,把哥哥胸前的衣襟沾得湿透。

哥哥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脑袋,贴近他的耳边,轻声安慰道:“不要怕,很快就会过去的,很快就过去了”

无论房外是怎样分崩离析,待在哥哥身边,他就觉得世界是完整的。

他想起来了。哥哥的眼睛像是暗夜里的一点光亮。

牧雨抬手揉了揉眼睛。细腻的风拂过眼前,让眼睛有点发酸发胀。他吸了吸鼻子,觉得最近降温越来越严重了。

“哥,你不冷吗?”他盯着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看向梁律华。

梁律华没答话,晃了晃手里的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他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尖踩灭。附近散落着一堆一模一样的细支烟头。牧雨在心里数了一下,大概有近十支。

空荡的烟盒被递到眼前,牧雨看了眼烟盒,看了眼哥哥,再次开口:“哥我不抽”

“抽。”梁律华说。

简短有力的一个字。梁牧雨被迫接过烟盒,从里面掏出了最后的那支烟。

他抽过烟,却也是真的不会抽。别人抽烟的时候他觉得新奇,也跟着试了试。不过他不喜欢,太呛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吸烟,像是吸汽车尾气一样。

哥哥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

他这样想着,把烟叼在嘴里,接过哥哥递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卷纸内的烟草。

“这不是挺会吗?”梁律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流畅吐出一口烟,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小包白粉,举在眼前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牧雨愣住了。那包白粉明明刚才还揣在兜里,他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手抖了一下,烟掉在腿上,烫到了自己。但牧雨已经顾不及这点痛了。他猛得站起来,想去夺回那包东西。律华的手腕向后一避,让他扑了个空。

“这是什么?”律华举着白粉,明知故问。

牧雨的额头上,后背上,全部布满了冷汗。他感觉自己要无法呼吸了,只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这时才意识到,哥哥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自己的行踪,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剩下的在哪?”

“哥”

“剩下的在哪?”

牧雨死咬着嘴唇,从口袋里把剩下的几包全都拿了出来。

律华接过几小包外表毫不引人注目的白粉,看了看白粉,又看了看牧雨:“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牧雨在佯装镇定,但这份演技在律华面前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时候开始碰这东西的?”

“我没吸过,是他们强迫我拿着的。”

“他们?”

“一些之前认识的,不好的人。”

律华摇摇头:“不,现在依旧认识吧。”

牧雨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没有!”刚刚响起来的声音却被律华严厉的眼神逼退了。

“我再问一遍,什么时候开始碰这东西的?”

牧雨不敢再大声说话,只好抠着手心,小声地说:“我没碰过。”

“说实话。”

“我没碰过,”牧雨苦苦辩解,“是他们强迫我,我才拿着的。但是我没吸过,一次都没有。”

律华拿着白粉的那只手慢慢放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害怕发生现在这种事啊。牧雨不敢说出这句话,只好沉默着。

“牧雨。”哥哥再次唤他的名字,可他却不敢应答。

梁律华靠近梁牧雨,把白粉逼到他眼前:“你现在想要这个吗?”

“我没吸过,我真的没吸过!”牧雨后退几步,无助大喊,“你怎么才能信我?”

“那你告诉我,这是谁给你的。”律华紧盯着他,“我去帮你解决问题。”他这样说着,走到垃圾桶边,想把几小袋白粉扔进去。

“等等!”牧雨一个箭步奔上前拦住了律华,律华的手悬在半空中。

他说:“怎么了?急了?”

“不是这样的!”梁牧雨急得要着火,却不知道从何解释。这些东西是老大的,弄丢了这包粉的话,他完了,坤哥也要完蛋。

“行了,够了,”律华深深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白粉扔到了长椅上,一手捞起西装外套,“把你的东西拿回去吧。”

看着哥哥的背影渐渐远去,牧雨手足无措地张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律华走到一半突然折了回来,牧雨毫无防备地看着他伸手碰上自己的脸,撩起自己有些过长的刘海,又轻捏住自己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伤好得差不多了,那就不用回来了。”

松开他的下巴后,梁律华披上西装外套,走上停在路边的一辆车里,没有再回头。

梁牧雨看着车越驶越远,直到看不清形状,也看不见影子。

不知道在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梁牧雨看到一家亮着灯的小超市,从里面买了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走了出来。他仰头灌了一口,没什么感觉,然后又仰头灌了一大口,从喉咙到胃都像烧起来一样。

他找了一个没人的马路牙子坐下,摸着下巴,刚刚被哥哥碰过的地方,忍不住开始疯狂流泪。

家离城南公园有好几公里远,他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回去。梁牧雨和母亲生活的家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中,就算是深夜也还是间歇地传来倒垃圾的声音和狗叫声。

他把空酒瓶甩进垃圾箱,玻璃瓶与塑料桶撞击出一声巨响,这声噪音回荡在寂静的小区里,他却头也没回。

牧雨脚步不稳地走上楼。到了家门口,发现猫眼里是亮着灯的。而妈妈在医院,家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

头脑尚且清楚,可醉意让他不管不顾地打开了门——即便明知家中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门一打开,有三个男人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他。这几人原本围坐在狭小圆桌前打着瞌睡,此时的表情睡眼惺忪,看起来不耐烦中还带着点暴躁。

依然是仰仗着醉意,梁牧雨当做没有看见一样,径直往右手边的房门里走,想去睡觉,好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可他的头发却被一只手粗暴地拽住了。

“喂,梁牧雨,你人搁哪儿去了?让我们一顿好等!”这个穿灰色上衣的男人揪着梁牧雨的头发,强行把他拖到桌前,蛮声质问着。

“疼”梁牧雨用力推开男人,居然把他推开了几步远。

“好重的酒气,”桌前的寸头男人捂住鼻子,“你小子跑跟谁喝酒去了?”

梁牧雨推开男人后顺势滑到地上,挣扎几下没爬起来,干脆倒在地上不动了。他闭着眼睛,面颊微红,短袖t恤下摆撩起,一大片白皙的小腹暴露在空气中他也不管,好像就要躺在这里睡过去似的。

另外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去,踢了踢一动不动的梁牧雨:“喂,别装死。上周你还叫我们宽限几天,这都一周了,钱呢?”

梁牧雨动了动,嘴里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但根本没人听清。

三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很快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看着躺在面前的梁牧雨,寸头男走到二人中间,用嘴努努梁牧雨:“他就是之前我说的,会里的女人。”

“就他?他不是个男的么?”

“估计是那里比女的还紧吧。”

三人一齐爆发出笑声。

梁牧雨皱了皱眉,拿手挡在耳朵上,嫌吵。高大男第一个不乐意了,揪着他的胳膊,强行把他像翻死狗一样翻了过来:“老子都没睡,你睡什么?”

瞅了一会儿熟睡的梁牧雨,回头说:“确实不错。”两人听到这话再次小声窃笑起来。

灰衣男环顾四周,又看了眼同伙:“咱也翻箱倒柜一天了,估计也翻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就这么空手走?”

寸头男揶揄道:“吃口再走?”

“好像也不是不行。”三人相视一眼。

意识不到睡了多久,梁牧雨被一阵痒呼呼的感觉弄醒了。他感到后背硌得很不舒服,头也在疼。待到眼睛完全睁开,才意识到有人正在脱自己的裤子,而且已经脱了一半。

他大叫一声,拼命向后缩,却被拽着两条腿拉了回去。

“不要!不要!”他发狂似地扭动挣扎,尖声叫喊,手里胡乱地揍出一拳,正中男人的面门。

随着拳头的隐隐作痛,几滴血砸在地上。三个男人都惊呆了。

“你怎么不说他会反抗?”

“我哪知道这软骨头还会打人啊!”

梁牧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掐住脖子狠狠从地上提起来。虽然他个子有一米八出头,不算太矮,甚至比这几个人还要高一些。但是身子骨实在很薄,完全比不过眼前这几个人。

“咚”得一声,他被结结实实摔到墙上。即便呼吸开始有些困难,他一心只想着把被剥落的裤子重新穿上。

他仰头努力呼吸着,先把衣摆往下拢,再伸长手努力去提裤腰,终于勉强遮住了身体,安心了一些。他很快被一拳打到地上,头重重撞上桌边的茶几,把茶几推出几尺远。

这一下疼得他瞬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把身体蜷成一只扭曲的虫。

高个男没有停下的打算。他抬手拿袖子一抹脸上的血,扯过缩在角落的梁牧雨,开始像揍布娃娃一样拿拳头往他肚子上锤下去。一下,再一下,完全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梁牧雨抬手死死捂住嘴,想要把声音憋住,却还是不受控地漏出闷声的哀叫。

灰衣男和寸头男一开始只是站在旁边叉着手旁观。看见梁牧雨忍耐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眼,上前掰开了他紧捂住嘴的手,一人一只强行按在一旁。

牧雨的喉底滚动出混着呜咽的小声央求:“求、求你,不要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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