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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鼠

 

周一早上七点,高二一班的教室里充斥着学生混乱嘈杂的读书声,时不时还有一两声被读书声掩盖的嬉闹声,?突然,教室的铁门嘎吱一响。

一瞬间嗡嗡的读书的声音更响了,那些聊天打屁的也立刻坐正捧书,不管有没有声音起码把姿态演出来了。

班主任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没穿校服的学生,她先锐利地扫视了一圈教室,严肃的表情才微微放松,然后抬起两只胳膊击掌几下,清脆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些偷偷观察她动向的学生总算敢正大光明地看她了。

“好,暂停一下哈,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请他给大家做下自我介绍。”说着就走到一边去,把讲台的中央留给这位瘦巴巴的新同学。

教室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把目光转移到这个移动到教室中央的新人。

陈央只往下面看了一眼,那一双双带着探究欲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好像在研究他很不入流的细碎的黑头发,藏在扁长的黑框眼镜后面的五官,和他露在短裤外边的过于尖锐的膝盖。他后背出汗了,眼神晃荡了一圈没有和任何人对视,落在课桌上,讲台前的地面上。

“大家好,我是陈央。”他的声音干巴巴的,还带着点紧张的颤抖。

说完他就站在那里,等待老师的下一步指示。他觉得他像一只老鼠,见不得光,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身形太畏缩了,背挺得不够直,脖子太前伸,肩膀也太向内扣了。

因为他讲的太简短了,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他讲完了。没有掌声。

“好,讲完啦?那大家以后都要好好相处啊。行了,继续上早读吧。”班主任走到讲台中央说。

陈央僵硬地往后边让了让。

同学们不情不愿地捧起书,好不容易在这么沉闷的早上发生了一点新奇事,谁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读书声再次响了起来,只是远没有刚才那么响亮。班主任不满地让他们大声点,在大声点,张开嘴读书,终于,教室被嗡嗡的读书声淹没了。

林梓暧低头看书,那些老师让背的东西他早都会背了,于是早读便变成了对他来说最无聊的时刻,他的手指在课桌上一下一下地轻点着,又看起辅导书犄角旮旯里那些拓展的材料解闷,他猜班主任肯定会让这个转校生坐在他旁边,因为整个教室里就只剩下这一个空位了。

他心里有点烦躁,他没有选同桌就是因为他想自己独享两张桌子的大空间,现在全都要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转校生毁了。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和关系好的同学做同桌,总比要和一个畏畏缩缩的小老鼠做同桌强。

畏畏缩缩的小老鼠,这就是陈央给他的第一印象。有些人天生就是发光体,明艳动人,长相让人看了就忘不掉,有些人就什么也不是,同窗三年都不知道这人长什么样的那种。陈央就是什么也不是的类型。

果不其然,在班主任和他说了几句话以后,陈央就背着黑色的书包走过来了。他走路的姿态有点奇怪,上半身几乎静止,只有下半身再挪着步子。

呵,还真是一只老鼠。林梓暧心想,然后低下头翻书。

陈央觉得自己愈发僵硬了,在这么多人有意无意的打量下,他好像突然忘记怎么走路了,一步一步地终于移动到教室后面刚刚老师指定给他的位子。

他把包挂在椅子靠背上,却不知道该不该坐下,只因为桌子上放了太多别人的东西。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他的新同桌终于抬起头看他。陈央刚刚第一眼就看到他了,一个一头栗色头发的脑袋在一堆黑脑袋里很显眼。

“陈央,你是要坐在这里吗?”林梓暧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床边的晨光照在他白的发亮的侧脸上,让他的一半的身体都变成了闪闪的金色。

他长得很幼态,棕色带笑的眼睛像融了蜜糖,陈央一下子就看呆了。

不仅是个小老鼠还是个没礼貌的弱智,林梓暧在心里冷笑,不过脸上依然撑着那张阳光烂漫的假面。

陈央回过神,嘴巴动了动,挤出一声“是”。

“你等一下,我把东西搬走。”林梓暧又对他粲然一笑。

在陈央十几年受人厌恶嫌弃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像林梓暧这样闪亮的人热情温柔地对待过他,阳光都是别人的,吝啬万分,半点也不会洒在他身上。

看着林梓暧上上下下地搬东西,收拾桌子,陈央怎么也移不开眼睛,他当然不敢直愣愣地再看了,他只是低下头,目光放在林梓暧因为要搬东西而动弹的小腿和鞋尖上。

他对自己产生了浓浓的厌恶感,他就是这么贱,明明人家只是生性友善,对他一视同仁罢了,他却发了贱,盯着人家发春。

“死变态。”“猥琐男。”那些人这样辱骂他。

陈央感觉自己好像在发抖了,上面正对着的空调把他的冷汗吹干了,他身上发冷。

但其实他一点也没有发抖,鞋底好像黏在了大理石地砖上,像个被胶水固定住的模型。

陈央骂自己一点也不长记性,这样不男不女的先天畸形,还当自己是有资格暗恋别人的少女吗?明明爸爸妈妈都告诉他他是个男孩,明明他以为自己是个男孩,却还控制不住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冲动。

林梓暧早就收拾好了,却看到陈央还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副走神的弱智样。那些好奇心本来已经消退的同学,又开始偷看直愣愣站在原地的陈央。

好像林梓暧欺负了他似的,他可不能因为这种事就损坏了自己的形象。

他心中的烦闷感愈发加重了,但他还是耐住性子,冲陈央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说:“陈央,我收拾好了,你可以坐在这了。”

陈央一激灵,听到那样温柔的句子,心里又放松下来,那些永不停歇的辱骂声从他的耳畔消散了。

“谢谢。”陈央想尽量像个正常人一样坐下,但是脚却绊到了桌子腿,发出不小的一声响。

“不客气。”林梓暧好像没听到一般说。

黑板上写着早读的背诵任务,陈央从书包里掏出相应的课本,他的动作轻轻的,翻开书页,小声地读起来,他也不读出声,只是做着口型,从嘴里发出一些气声,因为好学生也是让人讨厌的。他不能忍受自己的行为再出挑一些了。

在统一穿着灰色制服的同学里,他穿着一件松垮的黑色t恤,是那样突兀,就像他的现在和过去,无论他再努力,再模仿别人的做法,也总是被排斥在群体之外,像一滴油再怎么搅和也融不进一碗水里。

从陈央桌子上搬下来的书实在是太多了,林梓暧只好把它们都堆在脚边的一小块空地上,他个子高,腿也长,无处伸展的脚只能紧紧地靠着书堆,他想扭动,但碍于人多,只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压抑的恼火渐渐膨胀,偏偏耳边还是他那个新来的老鼠同桌的半读不读的读书声,像只苍蝇不能给他片刻安宁。

林梓暧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陈央是个招人讨厌的人,一个不做任何事,只要站在那就会惹人厌恶的人。挺悲惨的。但是他心中毫无同情。

但是不管林梓暧怎么在心里厌恶这个新同桌,面上还要维护自己友善阳光的形象。

陈央不和别人说话,能和他交流的人也就只有第一天主动对他释放善意的林梓暧。

自从陈央坐在林梓暧旁边,林梓暧最讨厌的课就变成了英语课和语文课,在这两节课上老师总会让他们自由朗读课文,每当这个时候,林梓暧就不得不忍受陈央带着气声的嘀嘀咕咕。

这节语文课,老师又让大家再十分钟内背诵一段文言文。背背背,天天都是背,背完英语背中文还不够,还要读这些狗屁不通的裹脚布。同样用嘟嘟囔囔的气音读出来,文言文比任何东西都让林梓暧心烦气躁,不知道这只傻逼老鼠还要把一个句子重复几遍才能记下来。林梓暧实在忍不住了,就斜着眼瞅陈央。

他背书的时候低着头,缩着脖子,样式老土的黑框眼镜挂在他的鼻头上,要掉不掉的,嘴巴也微微撅起来,往外流露出恼人的噪音,语速很快,让人听不清他在读什么或者是在念咒,时不时需要停顿一下喘口气,在继续读之前脸颊会鼓起来一下。

林梓暧嫌恶地眯了眯眼睛。简直恨不得一耳光扇在陈央的可憎的脸上,把他的眼镜都扇飞出去,让他再也不敢嘟囔半句。

他的课本也和林梓暧想象的一样,那种兢兢业业死读书的学生的课本,印刷字之间挤挤挨挨地夹着笔记和注释,蠢死了,上课头都不抬,就知道猛记,书上记得比脑子里记得还多,能学好才怪。

他的字迹不很整齐,字体中间缩得很紧,边上总会拉出细长的一笔,和他人一样怪。

林梓暧忍得头都要炸了,终于熬过去自由背诵的十分钟。接着语文老师就拿起讲桌上摆的座次表,要点人提问刚才背诵的内容。语文老师是个梳着没形短发的女人,只教了两个班,但是依然记不住学生的名字,每次提问都要对照座次表才能叫出学生的名字。林梓暧也很讨厌她。

“陈央……起来回答一下问题。”

在听到自己被点名的瞬间,陈央整个人都僵直了,他用手指扣了一下桌子,站起来。

林梓暧喜欢这种提问的环节,他自己很少被老师提到,每次提问的时候他就可以看看热闹,看那些被揪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像看耍猴一样,也算是一点消遣。

没想到这次热闹离他这么近,他有点不快了,因为如果陈央没回答出问题,依照这个老师的习惯,她会接着提问旁边的林梓暧。陈央这个倒霉东西半点好事都没带给他。他最好是刚刚把书背熟了。

可事与愿违,陈央虽缓慢却顺利地背出前两个句子,在第三句话的一个词语上卡住了,他记不起那个拗口的文言词汇,明明刚才还特意读了好几遍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词语的影子,他用力地想,那个词就连影子都消失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没人说话的教室里突然又能这么安静,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陈央身上,等他绞尽脑汁地撞破脑子里的一片白墙,也可以是黑墙,像前面没写字的黑板一样,但这是徒劳,最后他头破血流地死了,干瘪的尸体被抬到不锈钢台子上展示他愚蠢的死相,所有人都木然地坐在灵堂里,冷冷地看着他的尸体。

葬礼的一切都是灰色的,那个站起来为他致悼词的又是谁,是林梓暧吗?怎么会是林梓暧?

他在说什么呢?

陈央大脑一震,眼前的灰影消弭了,他在教室里,没有葬礼,没有悼词,只是林梓暧在背诵课文。

原来是老师看到他回答不出来,就点了坐在他旁边的林梓暧接着背诵。

流畅的句子从林梓暧嘴里倾泻而出,他语调平淡又快速地把那一段背完了,语文老师说了两句很好很好,让他坐下,又找其他人人提问。

其他被提问的同学都很顺畅地回答问题,只剩下一个陈央,从头到尾都难堪地站着,直到所有人都提问完了,老师好像才想起来陈央一样,摆着手叫他坐下。

林梓暧一直冷冷地盯着陈央,就是这个傻逼害他从看猴的变成耍猴的。他的脖颈深深地低下了,林梓暧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在盯着书页还是在发呆,林梓暧猜他是在发呆,短短几天,他像个有病的人一样总是在发呆。

看着陈央难受地站着,林梓暧心里一阵快意。

陈央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别人对答如流的问题他却答不上来,为什么背不出来,自己是个傻子,他低头死死地盯着课本,在那上面他终于看到那个卡在他嘴边死活想不起来的词语。

他不愿意承认他是个愚笨的人,但对自己的怀疑愈加浓烈地侵蚀他。他不知道,刚刚老师提问的问题是上星期就让同学们背过的,只是他之前还没来所以没背过。

提问结束后,语文老师让大家拿出之前发的练习题要讲,陈央没有,就只能在老师讲题的时候低下头去。

所有人都看着习题跟着老师讲课的节奏,只有陈央惶惶然地坐着,头埋进书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连假装也装不出来了。

林梓暧知道陈央没有那份习题,如果他是个真正友善的人,他现在就应该邀请陈央和他看一份习题了,可他不是,他讨厌陈央,他就想看陈央明明没有习题还有窘迫煎熬地掩饰,像做贼一般。

活该你,谁让你不张嘴向我求助呢?

陈央说出来啊,问问林梓暧能不能和他看一份卷子啊。说出来啊。

他在一直在心里重复向林梓暧求助的话术,在恍惚中好像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回过神来,他什么也没说,还是嘴巴紧紧地闭着,尴尬地枯坐着。

说吧。说吧。

“林梓暧,你的习题能借给我看看吗?”陈央小声地说,在本来就有窃窃私语声的课堂上并不显眼。

“嗯?”林梓暧心里惊讶这只老鼠还真敢对他吱吱叫。

陈央小心地观察林梓暧的反应,看到他好像没有听清,他的心跳变快了,他已经挤不出勇气再重复一次了。

林梓暧好像刚反应过来陈央说了什么一样,毫不犹豫地答了一句好呀,把他的习题推到两个人中间。

陈央松了口气。

陈央为人沉闷,坐在他旁边简直让林梓暧开了眼界,因为陈央竟然整整一星期都没有和班上的同学说一句话,这也意味着陈央连一个新认识的人都没有。林梓暧不知道一个人可以闷憋到这个地步。这时候林梓暧忘记把自己算进去了。

已经高二了,班上的学生早已经形成了一个一个稳定的小团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如果陈央不主动和别人说话,那是不会有人想和他结交的。

对陈央而言,他根本不需要朋友。像他这样别人眼里笨拙的人,要怎么和别人长期圆滑地保持关系呢,要知道得罪一个朋友的可能受到的报复比得罪一个陌生人还要严酷得多,他这样脆弱的人,绝不能再经受住惨烈的报复了。

渐渐的,他再次走上了游离群体之外的老路。他以为他不和任何人交往就可以永绝后患,他不知道在幼稚残酷的学生时代,不合群就是原罪。

尤其是在他身上还有那样的流言的情况下。

他们说陈央是小偷。

一放学男孩女孩们都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离开教室,教室里很快只剩下几个要补作业的倒霉蛋和轮班打扫卫生的值日生。今天排到林梓暧拖地,这意味着他要等到最后才能走。有几个男同学喊他去操场踢足球,林梓暧让他们先去玩,等他打扫完卫生才能下去。

本来林梓暧是不愿意屈尊降贵干这种粗活的,他总会在轮到自己值日的时候花个二三十块钱买饮料请别的同学帮他做,他人缘好,开两句玩笑找点理由就有人愿意帮他了。

但是因为上周教室的卫生被通报批评了,班主任坚持要留在这着监督他们打扫卫生,还要了值日生名单。为了维持自己的假面具,林梓暧只能不情愿地留下拖地。

那几个补作业的倒霉蛋里面就包括陈央。林梓暧抱着书包坐了一会,既不想摸脏兮兮的拖把,也不想挨着窝窝囊囊的陈央,班主任还在一边阴魂不散地盯着,权衡了几秒钟,他最终还是决定去打扫卫生。

陈央还在写今天的抄写作业,他写字太用力了,所以速度并不快,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抄写对他异常吃力,已经放学了,他爸爸妈妈说今天要回家,他快点回家可以赶上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他想加快动笔的速度,坚硬的塑料笔杆即使有一层橡胶垫着也磨得他的手指针扎一样的疼,他故意把那些疼痛忽略了,只是他越急,手指就越容易出汗,笔在他手里打滑,他就更用力的捏住笔杆,写字的速度反而更慢了。

最终陈央总算艰难地抄完了,他把文具都收到书包里,背上书包,手里抓着薄薄的作业纸,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

办公室里没人,一边拼起来的两个办公桌上放着几摞学生的作业,陈央心里轻松了一些,他走到办公桌旁边,一张一张地翻开那些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纸张,上面的每个名字都对他十分陌生,直到他翻到林梓暧的作业才确定了这一摞的作业是他们班的。

林梓暧写得一手工整秀美的行楷,在普通的稿纸上他写下的诗词字句也仿佛是一副书法作品,陈央又多看了一眼,才把自己的作业塞在林梓暧的作业下面,又把作业竖起来磕一磕整理整齐才离开。

陈央交完作业才感觉到自己出过汗的掌心黏黏的,一想到有那么多看不到的细菌在他手上繁衍他的脸就失控地抽搐了一下。他要去洗手。

水房的地上积了一摊脏水,大概是冒失的学生不小心洒的,积水被来去的人踩出一片肮脏的脚印,鞋印周围还泛起黑色的泡沫,林梓暧轻缓地落脚,以免那些脏水溅到他的新鞋上,但对于他手里的拖把他就没有这样的耐心了,他直接把拖把从脏水上拖过去,毕竟它已经脏得不可能再脏了。

水房里还有一个人背对着林梓暧站着,林梓暧看出那是陈央,心里好像有人在他心脏下面架了一口小锅烧水一样烦躁,用力扣了一下手里握着的木棍,他装作没看见陈央,自顾自地忙乎。只要陈央不对他吱吱叫,他绝对不会和这只老鼠说一句话。

用来洗刷拖把的矮池子里积了一层灰土,一团头发和垃圾碎屑纠缠在一起附着在筛网上。

林梓暧只看了一眼就一阵恶心。

他扶着拖把站了一会,在心里思考要怎么下手。

陈央对着水池甩手抖掉大颗的水珠,转身要离开,余光里却突然看到林梓暧站在水池前面,他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和他的娃娃脸很不搭,手里拿着一根和他看起来更不匹配的肮脏的拖把。

林梓暧是个温柔开朗的人,但他的柔和的笑容也掩盖不了他养尊处优的脾性。他这种人,是不会干杂活的。

陈央可以帮助他,作为林梓暧这几天对他帮助的报答,向他证明他是一个有用的正常人。

“需要我帮忙吗?”陈央的声音像两片摩擦的枯叶,在说第一个词的时候还有些破音。

林梓暧放松了自己的眉,“太好了,谢谢你。”

在假装惊喜地说出这句话时,林梓暧的胃在抽搐,他好像要呕吐了,在他克制做戏的一生里,没有哪次表演让他这么恶心,他更加愤怒了,如果不是陈央非要发贱和他说话,他根本不用再克制自己演戏,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他想辱骂他,骂他是个废物,弱智,连说话都说不好还要破音,声音也像教室生锈的铁门一样难听。

陈央从林梓暧的手里接过拖把,提起来把拖把伸到水池里,心脏因为这些正常人的举动砰砰直跳,他刚洗过的手还湿漉漉的。应该用大一点的水流才能把这些污渍冲干净,水龙头被陈央拧开一半,白色的水花疯了一样地喷涌而出,从拖把上溅落到四周,陈央立刻惊恐地把水龙头关上了。可还是太晚了,完了,那些脏水全溅到了林梓暧格外爱护的新鞋上,那白色的布面上全是星星点点的黄色湿痕,每点水渍上浮着几粒沙土。

“对……不起。”陈央比刚才说话更困难了,他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才把这个几个字挤出来,为什么他要自找麻烦,如果他直接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又做出这种蠢事。血液从陈央的脸上褪去,在酷暑之中,他却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发凉。

林梓暧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濒临失控过,那股从下烧到上的滔天怒火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从陈央上课害得他被提问,到一直发出恼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到刚刚被这个蠢货溅了一身脏水,林梓暧找不到任何可以说服自己宽恕陈央的理由。

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刻薄暴烈的本质被他的伪装和忍耐压进深处,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平静地看着陈央带着些惊慌神色的脸,平淡地说:“没关系,鞋穿出来总是会脏的。”

陈央好像是一个被赦免了死刑的犯人,他如此大程度地放松下来,只是因为林梓暧一句宽容的话。凭借陈央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他对人的善意的想象力匮乏得可怜,因为他没有想象的素材,但他所经受的恶意在他被母亲娩出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甚至在他还是一个胚胎时,他就已经确定了他属于一个畸形人的悲惨命运。

在他面无表情地愤懑时,他会憎恨那冥冥之中凌驾于所有生命体之上的造物主,但他知道他的畸形只是单纯概率问题,他就像蒲丰投针试验里恰好被压在短针下的一条横线,那根轻飘飘的短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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