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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仓玉绪社团活动结束出校门时天色已经不算太亮,余晖西斜,暮色四合,积云散得三三两两。这时候校内已经没有多少人,宽敞的道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斜长的身影。头顶上飞掠而过的乌鸦成群结伴飘飘荡荡地落在电线杆上,它们张开嘴,黄昏的声音和坏掉的发条玩具一样的暗哑。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神色空洞得像是一张从书里撕下来的老旧的纸,没有前文,没有后续。等收回视线,她在道路尽头,一眼就看见了一颗在路边站着发呆橘子头。

眨了下眼睛,她脸上带了点笑意,然后扬高声音说:“黑崎同学,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可怕哦,在生气吗?”

那被她称呼为黑崎同学的少年刚听到声音就迫不及待地抬头,原本拧在一块的眉毛应声松开,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脸转眼就平和了不少。他将书包搭在肩头,看她慢慢吞吞地朝自己走来,开口说:“你慢死了。”然后故意摆出一副不满的面色。

“确实是我太慢了,我这就道歉。”她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耳朵让他弯下腰,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放开手,看着他涨红的脸,她心满意足地问,“接受我的道歉吗,一护?”

黑崎一护,空座町第一高中赫赫有名的不良少年,现在正因为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一个吻而将自己的脑袋烘成了一颗熟过头的橘子。

“走……走了,回家。”他尝试重新板起脸掩饰自己纯情的本质。

朝仓玉绪见他这个反应,噗嗤一笑,“你真的好容易害羞诶。”

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她,拿过她手里的书包之后就往前迈了一大步,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说:“啰嗦死了!”语气听起来很像是恼羞成怒。

“好嘛好嘛。”她的书包被拿走,空下来的手顺其自然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嘴上说得硬,但是黑崎一护被她挽住时还是放慢了脚步。她歪着脑袋看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但两个人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脸好红。”她揶揄道。

“你就不会害羞的吗?”

她哼了一声,“你又没有主动亲过我,我哪里知道会不会害羞。”

“你……”他又被堵得没话说,脸热得更厉害了。

此时距离他们交往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秘密的交往。

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

在两个月以前,不论是她还是黑崎一护,大概都不会想到他们会走到一起。

甚至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撑下来走到两个月后。

朝仓玉绪从出生起就带着一种怪病,一种分不清现实和幻觉的病,病发时,就像是在做一场清醒的梦。遇见黑崎一护的那天,她几乎是“病入膏肓”,正清醒地沉湎其中,自甘堕落,情愿长睡不醒。

她起床强习惯发呆,躺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静静地躺着,和尸体一样。出事那天她发呆的时间比过去要长很多,如果她还在本能的呼吸,也许她会以为这一次,她真的死去了。房间内窗帘没有拉紧,天花板灰蒙蒙的颜色里混进去一点白亮的光斑,就像混进她梦境里屈指可数的现实一样。

回神后,她起身下床拉开窗帘,迎接现实铺满昏暗的房间。

窗外天气很好,电视占卜里说她今天的运势是大吉。

然而,她直觉认为今天并不会太走运。

她一边听电视里的声音一边做早饭,天然气上边烧着沸腾的水,咕噜咕噜的冒泡,煎蛋的平底锅把油烫得发出滋滋的声响。头昏脑胀地站着,意外把鸡蛋打进了烧热的水里,而准备倒进锅里的东西则倒进了油锅,热油沾了水,溅的四处都是。

她看着自己小臂上的烫伤,迟迟才察觉到疼痛。

暗骂了一声,关火,翻箱倒柜的找烫伤药。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箱,她烦躁得两眼发黑。发泄后重新平静下来,她给伤口冲了点冷水后,出门买药。

踏出门的那一刻,头顶的阳光猛地抽了她一巴掌,尖锐刺眼的日光照得她脑子里嗡嗡发响,眼前的画面紧跟着变得颠三倒四。捂着脑袋走出公寓大楼时,她的脚步虚浮犹如踩在软绵绵的云里,站在楼下十字街口的时候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失忆,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费劲地眨了两下眼睛,一如预料,她开始犯病了。

两旁的水泥楼纷纷倒塌,塌陷后灰尘激荡,土壤像是被剖开肚囊,皮肉除去后剩下一层暗沉的土黄色做的骨肉。宽阔平整的街道被尘霾地吞没,圆木如同重组的血脉,搭建起新的脉络,短桥横跨于溪流之上,如同重新搭起新的生命。

再一转眼,提着超商塑料袋出来的主妇太太们已经换了身衣裳,抱着食物从她身边走过,隐约听到了她们议论着哪边的生活比较安全,哪哪街道又被袭击。身边又窜过去一行你追我赶的小孩,挥着木刀虚张声势,他们的笑声很快就淹没了这些杂乱的议论。

然后她听见了一个声音,清脆的,如初春朝露般湿凉,“玉绪——”

话音刚落,幻觉土崩瓦解,她又站在了街口。这次是在路中央,停在她不远处的轿车喇叭被司机按的得震天响,她不得不狼狈地清醒过来。面色苍白地朝司机道歉鞠躬后,赶忙离开了街道,奔向药店。

离开药店,挂在门沿上的铃铛轻快地送她走了很远,一路送到河堤旁边。

她一低头,自己的影子就落在了水粼粼的河面。

一张寒白的脸,没有丁点血色,双眼阴沉。

她嫌恶地闭上眼睛,并不认为那是她自己。

应该说,不是梦里的她。

等她再睁开眼,她的呼吸正吞吐出一个个呜咽的泡沫,她透过泡沫去看现实,岸上空无一人。浑身冷得用不上力气,整个人不断地下沉,脑子里已经分不清到底她会掉进哪里,是梦里,还是水底。

她应该挣扎的,只是她很累,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多年,她无时无刻不感到疲倦,疲于分辨现实当下,倦于怀念过去以往。此刻一切的纷扰都泡在水里,真的假的变得不重要,死亡的气息包裹着她,难得的,令她感受到了安详。

她闭上眼睛,这样的感觉其实挺好的,甚至还有些怀念。

就在即将睡去时,她听见有什么扑通一声砸了下来,眼睛睁开一道缝,看着一团模糊的桔红色的火焰朝她游来。

她躺在火焰之中,温暖得几欲落泪。

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水中,还活着,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墙面是半旧的白,一点也不刺眼。

她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你醒了。”她顺着声音转过头,说话的人正端着冒着热气的碗进门,脸看起来很严肃,有些凶。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头发上——他的身上有着鲜明得让人过目不忘的颜色,“你掉进了水里,还记得吗?”

看到她面色有短暂的迷茫,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视线牢牢地抓着他不放,几乎是跟着他走到自己床边,然后慢吞吞地说:“我只记得,我去买药。”

人走近,端着的东西被放到床边的柜子上,“我救你上来的时候你手里什么也没有了,需要的话我等会帮你去买,另外手臂上的烫伤已经帮你上过药……”

“我现在是在那里?”她打断他。

“在我家开的诊所,你……发烧了,所以直接带你过来了。”他站在她身边,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手不知道该放哪,在衣服上来回蹭了几下后僵硬地收到身后。

她突然问:“你叫什么?”

“我?我叫黑崎一护,”他脾气比外表看起来要好得多,还很贴心地补了一句,“我不是什么坏人。”

“我知道,我叫朝仓玉绪,黑崎君。”

“啊……好,”黑崎一护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傻,但被她看着的时候,他像是胸口挂着锁链,被她的眼睛用力地拽着,他只能顺着他的话往前走,哪里都去不了。

脸上的温度节节攀升,心跳声在耳膜上跳了又跳,他好不容易找回声音,问:“需要我帮你联系家里人吗?”

“我一个人住,并没有家人。”她回答的语气其实很平静,但黑崎一护还是有些心慌,正要开口道歉时,她已经接着开口,中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黑崎君,可以将手伸出来吗?”

“……可以。”黑崎一护心头一跳,没怎么犹豫就朝她伸出手。没料到的是,手伸到了她身侧就被她突然握住。她的体温低得吓人,这诡异的温度一眨眼就席卷了他的身体,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等到他回过神,她已经松开手,目光直白得不懂得收敛。

“抱歉,我只是想确认……你是真实的。”歉意几乎只是放在嘴上,她的态度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黑崎一护不理解,但也没打算深究,他的脸这会儿还是热的,手掌心那股冷飕飕的触感挥之不去。为了缓解自己的不自在,他扭过头,手忙脚乱地收拾桌子,“要不……先吃点东西吧,你睡了很久。”

“黑崎君。”

“是。”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黑崎一护头一次觉得交流是一件这么棘手的事情,余光瞥见病房门口有人朝他打手势,他连忙放下东西,说:“你等一下,我去问问。”说完就两三步走出了房间,背影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没多久就换了个年轻的女孩过来,是他的妹妹,叫黑崎游子。

“玉绪姐姐,对吗?”上来语气就很亲昵,圆润的脸上挂着乖巧的笑。

她对黑崎游子点了点头。

“玉绪姐姐吃过饭了吗?”

“……没有。”

“饿了吗?”自然得就像是平常地寒暄,只不过主动权不在朝仓玉绪的手里。

“……还好。”

“哥哥是个不会说话的笨蛋,如果他故意吓唬你,我等一下会教训他。”她又替黑崎一护解释。

朝仓玉绪被她几句话就从自我的世界里带了出来,“并没有,黑崎君很好。”

一边说,一边盛着米饭的碗递到了跟前,游子熟练地替她架好矮桌,“请试试看我做的饭菜,你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吃饭身体是承受不住的。”

“我……”正要婉拒,又被游子接过话。

“今天做的是很简单的家常菜,请不要嫌弃。”

“……不会。”朝仓玉绪的思路一直被主动的游子带着走,眨眼就忘了自己原本已经准备好的拒绝的话,安安静静地将饭菜送进嘴里。独自一人生活了太久,她已经忘记了这种有人在身后推着往前的感觉,重新体会一次,让她有些无可适从。

她想,自己也许真的是孤独太久了。

见朝仓玉绪认真吃饭,游子继续说:“吃饱之后,需要休息一会消消食,然后吃药。虽然体温已经正常,还是不能够大意,等吃完药,就可以回家啦。”

“谢谢。”她抬起眼睛看着游子,第一次觉得真实的世界,是这么的亲切。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药和水杯已经按时被游子递到了面前,朝仓玉绪伸手过去,没有接过杯子或是药,而是贴在了游子的脸上。她的脸是温热的,饱满的脸颊柔软得像是一团棉。

是真实的。

“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见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朝仓玉绪悻悻地收回手。

“没有啦。”

“我有点分不清自己的处境,不碰到你,没办法确定你是真的。”

“是生病了吗?”

“差不多。”

“原来是这样,”游子将杯子塞进她一边的手里,然后坐在她床边握着她另一边空着的手,乖巧地问她,“像这样就可以了吗?现在能确定我是真实的吗?”

她歪着头,面色有些呆滞,“嗯,我知道你是真的。”

松开相握的手,她痛快地吃完了药。

被游子送出医院门口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虽说体温恢复了正常,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她还是觉得自己迈开的脚步异常沉重。

走出大门,夜里风有些冷,吹得她皱了一下眉。

“玉绪姐姐还是要多注意身体,生病是有可能反复发作的。这些药睡觉前也要吃一次,记得了吗?”黑崎游子替她包好药,还准备了便当盒,并不是一次性的那种,黑色漆盒看上去也并不是廉价品。对她的疑惑视若无睹,游子依旧在专心地,事无巨细地嘱咐她,“不嫌弃就请带上这些吧,放到冰箱明天加热也能吃。我们家的电话也在上面,如果不舒服却联系不到人的话请尽管联系我们。”

朝仓玉绪望着游子的脸,不由得舒展了眉眼,难得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你,黑崎妹妹。”

“等一等!”

在她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她。

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黑头发的女生一脚踹出了一个人,砸在她脚边。

“……黑崎君?”

黑发女孩双手环胸,“真是的,大半夜让女孩子自己回家,还是不是男人。”随后又转过头,礼貌地问好,“你好,我叫黑崎夏梨,是这个不成器的家伙的妹妹。”

“你好。”还没等她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主动握住了她身侧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夏梨和游子的个性截然不同,做事说话都爽快又利落,“玉绪姐姐。”

脚边的黑崎一护正揉着额头站了起来。

“时间太晚了,让这家伙送你回去,病还没怎么好,一定要注意安全。”

朝仓玉绪被她这了不起的气势折服,看了一眼站到自己身边的黑崎一护,点头应下,“那,麻烦你们了。”

两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不声不响地走在一起。

肩膀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谁都不搭理谁。

黑崎一护双手插在口袋里慢腾腾跟着朝仓玉绪的脚步往前挪,眼睛时不时四处乱飘,偶尔会落到她的身上。她太安静了,无精打采的,眼睛像是盖了一层坚硬的冰,灰蒙蒙的。这时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她脸侧的细碎长发被吹着打成结铺在脸上,她一边抬起手去把头发捋到耳后,一边小心着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动作有些狼狈。

“我帮你提吧。”他紧跟着开口。

被风搅得头晕目眩的朝仓玉绪听见他的声音才勉强恢复了点神智,动作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那就拜托你了。”手里的东西顺利转移到他的手中,手指尖在交接时有短暂的交错,一冷一热的温差让他们同时愣了一下。

他们又沉默了下去,伴随着沉默,寂静的夜路越来越空旷,世界越来越庞大,他们的身影渺小得被呼吸的声音代替。脚步声渐渐被蝉鸣吞下,朝仓玉绪的头似乎又低了些,意识在半醒半梦地状态里游离。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别的,反正不好受。

好在公寓步行过去并不远,十来分钟的路程。

到了楼下,黑崎一护见她脸色不对,“你还好吗?”

“我?”朝仓玉绪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朦胧的冷雾又重了些,几乎就要从那里面漫出来。

眼前的人不断的和过去的人交错,她的认知已经彻底混乱,看着他就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人,“……要上去坐一会吗?”

见她状态明显不对劲,黑崎一护也不好太纠结什么礼仪,小心翼翼地跟着她上了楼。看她一脚深一脚浅,他有意识地往她身后站,怕她一不留神就这么倒了。

站在房门口,朝仓玉绪在口袋里四处翻找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钥匙——”估计钥匙也在落水的时候一块掉进水里不见了。

“是不见了吗?”黑崎一护试探着问,“不介意的话,要不先去我家住一晚吧。”

“我有备用的。”她硬撑着理智在门边摸索。

黑崎一护见她不回答,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就陪着她在门边翻找,最后在门铃下边发现了活动的砖块,抽出来看见粘在里边的钥匙。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门,朝仓玉绪脚步踉跄着去摸总开关,黑崎一护紧跟在她后边,手就虚虚地扶在附近。两个人都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身影,光靠着体温和呼吸来确认存在,胡乱地找了一阵之后灯光大亮,他们同时侧过脸去避开直射的光源,后知后觉地发现互相靠得太近。

她那张白得快要没了生气的脸让他扶着墙的手抖了一下。

她的体温又升了上来,意识模模糊糊地腻在一块,面前唯一站着的人只是一团热源,看不清脸。

环境在不断的颠倒,颅腔里嗡鸣声一片,不断的有声音挤进来又挤出去。

她很快无法呼吸,下意识伸手用力地拽着他的领口。

失去意识之前,她莫名地问了他一句,“你……是真的吗?”

话说完,人已经往后脱力倒下去,在半空中被捞了回来。

黑崎一护面色复杂地将她揽进怀里,放下手里的东西,扶着她彻底瘫软的手臂,让她找了个勉强舒服的姿势歪在自己身前。先是带上门,又踢开玄关处乱糟糟的鞋子去找落脚的地方,带着一个无法行动的人让他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多限制。

迫不得已只好将手臂穿过她的后腰,稍稍提力,把人打横抱了起来。穿过一条不算长的走廊,两边墙壁走到一半像翅膀一样张开,宽阔的客厅里铺满了银白的灯光,他匆匆扫过几眼,来不及打量,靠着判断找到她的房间。

乱得意料之中,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

被放到床上的朝仓玉绪的看起来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玉绪——”

她闻声睁开眼睛,回到了死去之前。

躺在院子里,仰起头凝视着从叶隙穿透而下的碎蓝色,那是天穹顶倒下的颜色,一滴不剩的灌入了她的瞳孔之中。树影在脸上游弋,朦胧模糊的风在她面上亲吻着。紧跟着,她眼前的画面飞快地闪过,记忆里一幕一幕的画面化作吉光片羽,声音随着时间消失在了过往那片岑寂的秋色里。

她又听到,声音像一阵烟雾,“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只有玉绪。”

——骗子。

“玉绪,我爱你。”

——多么动人的谎言。

“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个人能活着,那只会是你。”

——我不要你施舍的生命。

她在梦里张着嘴,所有的话如泥牛入海。

在所有声音消弭之际,她听见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地悲鸣。

声音隐去,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熟悉的天花板,意识才匆匆回笼。

是梦,是假的。

她没由得升起一股烦躁的心情,翻个身手臂撑着身体打算离开床铺,结果因为生病头重脚轻,身体直接脱力滚到了地上,撞翻了身边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响了一地。迷迷瞪瞪地听着房间外突然起了脚步声,她跪在地上,扭过头,正好和黑崎一护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没事吧?”他见一地狼藉,大步走进来,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需不需要等会儿送你去医院?”

“不,我觉得,我好多了。”她缓过那一阵眩晕感之后,扶着他站稳,“刚才应该是没睡醒。”

“真的吗?”他不怎么相信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等一下再测一次体温吧,如果不舒服,还是需要去医院。”

“我……”她刚要开口解释,一抬头却愣在了原地,他们靠得太近,这时候的姿势实在是说不上什么事也没有,“我会测体温。”

黑崎一护正打量她恍惚的脸,很快也跟着意识到了距离的问题,放开了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抱歉,昨天你病了之后我就擅自留下来了……”

“谢谢你,黑崎君,”她慢慢后退,点头说,“应该道歉的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非常的抱歉。”

“没什么。”黑崎一护含糊不清地应下,“……你饿了吗?”

“说起来,确实有些饿了,”

“我做了点早饭……”说话时,他不敢看她,“收拾厨房的时候顺手做的。”

“不用感到抱歉,黑崎君,”她笑着安慰,又重复了一次,“是我要谢谢你。”

朝仓玉绪离开房间时换了身衣服,看见黑崎一护正站在餐桌旁低头忙碌,屋外金光一片,落地窗被照得锃亮,他的身影也被这片光垂爱,沉入光里。

“可以吃饭了。”他听见脚步声,并没有回头。

“我没有发烧。”她手里拿着的温度计显示一切正常。

“刚才你似乎很不舒服。”他扭头瞥了她一眼,这时候她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是没睡醒。”

“没事就好,吃完早饭,记得吃药。”他把药放在了桌上。

“嗯。”

“我家的电话写在电话簿上了,如果有什么事情,还可以联系我们。”

“嗯。”

“不舒服也要说。”

“我会的。”话音落下,他停下手里的工作,回头看了过来。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几秒。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他问。

她说:“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明亮。”

像太阳一样。

在认识黑崎一家前,朝仓玉绪的生活一直维持着单调的节奏走了近十六年,从没想过有任何变化。认识黑崎一家后,她才发现,自己对现有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已经厌烦到了极致。过去饮鸩止渴,现在鸩酒的苦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她被麻痹的感官,在新的生活面前缓缓恢复了知觉之后,第一次对那些画面产生不满。

这也是第一次,她觉得看到的东西很假。

鳞次栉比的屋脊如同坟墓里尸体被刨出来裸露在外的脊骨,砖石道路则是干涸的血脉,这是死去的东西留下的遗产,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其实一切都是在白骨森森之上搭建的假象。

她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咖啡,面不改色地穿过一行热闹喧嚣的人群,那熟悉的说话腔调和灰扑扑的画面伴随她的余光走动而扭曲,她喝了两口咖啡,默默地在心里想,又是假的。

“朝仓姐姐!”咖啡罐刚丢掉,她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她。

扭过头就看见黑崎夏梨正抱着足球站在不远处朝她挥手。

“好巧,黑崎妹妹。”朝仓玉绪笑了,这是真的。

“去购物了吗?”夏梨小跑到她跟前,看见了她手里满满当当的袋子。

朝仓玉绪慢吞吞地解释,“嗯,家里冰箱空了。”

夏梨看了一眼她手里满是冷冻食品的袋子,掏出手机爽快地说:“现在这个时候回去做饭也来不及了,不如去我家里吃饭吧,游子会很高兴的。”黑崎家的两个女儿和她三人的交集是从那个漆制饭盒开始的,她送回去,游子她们礼貌性地回赠更多,她们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之间熟悉。

朝仓玉绪有些喜欢她们,她们是真实的女生,是她与现实的桥梁。

相比起游子的温和,夏梨的个性更主动爽利,不等她回答,就直接跑到朝仓玉绪身边从她手里接过一个袋子,牵着她空出来的手,“走吧,走吧,玉绪姐姐,我给游子发短信说了,她很期待。”黑崎家的女儿们很早的时候知道她能够通过触觉而获得安全感,总是主动地靠近她。

而且,她很受用这种沟通方式,根本做不到硬起心肠去拒绝任何一个可爱的女孩,大概这才是她们能够熟悉起来的最直接的原因。

两个人并肩改道走向黑崎家的方向,这条路朝仓玉绪已经走过很多次。走到半路她看了一眼夏梨擦过汗的额头,从提着的袋子里摸出了两个雪糕,撕开递给黑崎夏梨一个,“天气很热,要不要来一个。”

夏梨将袋子挎在手腕上接过雪糕,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大口,“朝仓姐姐以后直接叫我夏梨吧,总是叫黑崎妹妹容易分不清我和游子。”

“那作为交换,夏梨也叫我的名字吧。”雪糕是喜欢的口味,甜得这夏季的沉闷也跟着一扫而空,朝仓玉绪眯起眼睛,心情难得的有些愉快。

“每次在街上见到玉绪姐姐都是一个人,我觉得好厉害,能自己购物。游子每次都要拖着我和老爸一起去,老爸也是,每次一个人逛街就会鬼哭狼嚎,说自己接受不了一个人走路。”她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学校就是超商,基本上没有其他的需求。学校没开学,超商的路线会经过夏梨经常去的足球场,她们总会在傍晚见面,个性更加强势的夏梨对她这样的独来独往有些羡慕,“我以后也想和玉绪姐姐一样。”

“其实无法独自相处也是很有意思的,习惯了家人的陪伴会没办法适应一个人的生活。”人类是群居性动物,总是强调群体单位,本能总会趋向于去寻找一个或者多个同类,追求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饱满的另一半共存。像她这样的才是少数,甚至像她这样的极少数,在很久之前,也根本无法习惯所谓的一个人。

“那……玉绪姐姐会不适应陪伴吗?”

“一点也不会,”她是被人生驱逐的逃犯,坐落在孤岛,无比渴望现实的手掌,“我很高兴夏梨能够陪我,还有游子。”牵着夏梨的手,她的幻觉被远远的抛在身后。

听到这句话,夏梨眼睛顿时亮晶晶地看着她,“那以后我可以多去找你玩吗?”

“当然,我很欢迎,你还可以叫上游子。”她看着夏梨,目光像是在透过这双眼睛,看向极遥远的地方——一个她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你和游子会让我想起我的姐姐。”

夏梨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朝仓玉绪是孤身一人,“姐姐?”

朝仓玉绪轻轻地点头,语速缓慢地说:“嗯,很久没见过面的姐姐。”

见她面上的笑比哭还难过,夏梨直觉有些不安,“为什么不见面呢?”

“因为我失去了她,在很久很久以前,”看着夏梨皱紧的眉头,意外产生了点错觉,似乎注视着她的人变成了黑崎一护。朝仓玉绪眨了眨眼睛,有些稀奇地看着新出现的画面,“我很羡慕你和游子,你们能够永远拥有对方,拥有从母亲的肚子里开始的一辈子。”

“玉绪姐姐,你总是难过,是因为你的姐姐对不对?”

她茫然地问:“我很难过吗?”

“你很难过。”

“夏梨,”她低头直视夏梨的视线,带着不解,“每次你看着我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这并不是疑问句,因为她自己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看见你不高兴,即使是在笑,也是不高兴。老爸说,这是人生病了的症状,”夏梨咬着嘴唇认真地说,“我很喜欢玉绪姐姐,第一次见到就非常喜欢,我希望玉绪姐姐能够好起来。”

朝仓玉绪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当初是黑崎一护这个意外拉了她一把,她才没有离开现世,现在是夏梨和游子一块努力地拖着她不断的远离崩溃的边缘。然而,夏梨的话在某种意义上证实了她的崩溃是必然,再这样下去,耽误的不单单是她自己,还会对无辜的姐妹二人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我会好起来的。”朝仓玉绪这么告诉她,但是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玉绪姐姐……”

“……我知道我现在看上去没什么说服力,”她牵着夏梨的手,手掌心里温暖的触感令她舍不得放开手,这种活着的感觉太容易让人留恋。她就像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美食的乞讨者,被生活施舍了一顿大餐之后,才明白什么叫味同嚼蜡,“但是我会尽可能地去尝试让自己好起来,因为我也很讨厌我现在的生活。我这段时间总是在想,至少得做点什么,否则这样下去一个人会过得很不高兴。”

“玉绪姐姐,”夏梨仰起头,问朝仓玉绪,“你喜欢我吗?”

朝仓玉绪望着黑崎夏梨期待不已的目光,让她的心化成一汪水,“我很喜欢夏梨。”

“玉绪姐姐以后不会是一个人,因为我也喜欢玉绪姐姐。”

她失笑,“夏梨要成为我的家人?”

“对。”夏梨用力的点头。

“夏梨,我没办法这样随便的对你做出承诺,”朝仓玉绪缓缓摇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疯疯癫癫整日胡言乱语,家不成家,也不知道哪一天就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后来我母亲离世,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姐姐万分珍重地告诉我,家人是彼此的依靠,我和她就是彼此最好的依靠。”

她的目光满是不舍,“跟在姐姐身边的那些年,我学到的东西很少,但我有一件事学得很清楚。我不是个值得依靠的人,以后兴许还会成为一个无比糟糕的大人。如果依靠我,未来会过得很难。”

黑崎夏梨已经明白,她在婉拒。

朝仓玉绪很庆幸这条路很快走到了尽头,她不需要再想方设法地避开夏梨热切地心,她们在游子开门时就默契地结束了话题。游子面上挂着灿烂的笑,将她们迎了进去,黑崎一护并不在家,游子解释说:“哥哥跟朋友出门了,过一会就回来。爸爸刚刚有病人需要他上门帮忙,今晚不回家吃饭。”

“我好像一次也没有见过黑崎叔叔。”朝仓玉绪扫视一圈,几次拜访都没能见到黑崎家的父亲,摆在厅里的合照是母亲和孩子们的照片,他们的母亲在她们年幼时候因为意外去世。

夏梨听到游子这么说,摆着手满不在乎,“那个老头子见不见都无所谓的,每天都是那个样子,让你见到了反而觉得有点丢人。”

“哥哥应该很快就能回家,可以先把冷冻食品放到冰柜里面。”游子热络地推着她往客厅里走,超商的袋子也被接了过去,看见堆积的冷冻食品,她还忍不住啰嗦了两句,“不过,总是吃冷冻食品对身体也是不好的,想偷懒的话还不如来我们家里。”

对着游子的絮叨和夏梨殷切的目光,朝仓玉绪无奈地点头说:“我记住了。”

黑崎一护回到家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在厨房给游子和夏梨帮忙的朝仓玉绪,她个子高,在两个小女生之间格外显眼。原本准备进厨房帮忙的他脚步一顿,僵硬地打了个招呼之后,硬生生拐上了楼。

朝仓玉绪忙于炉灶之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吃过饭后她在黑崎家留了一会儿,待到夜深,黑崎一护和平常一样送她回家。朝仓玉绪和他的两个妹妹走得很近,和他却很少单独有过交谈。他们走在一起时气氛总是有些干涩,他们会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反常下意识保持距离。朝仓玉绪想,可能是因为初次见面就走得太过靠近,无法明确他们之间正常的相处距离,以至于后来想要维持普通的社交都会感觉不对劲。

“黑崎君。”她先开口中止了这段沉默,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相处模式不代表不可以尝试,总这样下去,对他们来说都不好。

“是。”声音让黑崎一护浑身一紧,他的手紧张得差点把自己的裤腿拽破。

“我的出现会让你感到困扰吗?”她侧过脸去看他,“你总是不自在的沉默。”

听她这么说,他解释起来就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不自在……不是……”最后纠结了半天挑了点不会出错的话,“你没有让我困扰,我只是……你会不会觉得游子他们让你感到困扰?”

朝仓玉绪摇头,“不会,她们很好。”

黑崎一护慢慢放松肩膀,“所以我也是这么想的。”

“黑崎君是把我看作了妹妹?”

“不是……”他答得不假思索,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错了,“……是?”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对。

他又支支吾吾地开始解释。

“请不要当真,我只是开个玩笑。”朝仓玉绪笑着替他找台阶下,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了松动的迹象,至少走在一块时不会觉得路越变越宽,宽到他们之间能隔着一道河,“我其实……很喜欢黑崎君家里的氛围。”围在热腾腾的锅周围,热气熏着彼此的脸,模糊彼此的眉目,只剩下笑。

这是大多数家里再普通不过的一面,却是她两辈子都没有过的奢望。

黑崎一护摸了摸鼻子,“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我们都很欢迎。”语气其实有些不太自然,说的时候隐隐能透过透明的月色看见他发红的耳尖。

朝仓玉绪看着他想起了夏梨努力劝她时候的样子,两人说话的语气如出一辙,“你和夏梨很像。”

“那是自然的吧。”

“像到有时候我也分不清站在我面前的你和夏梨的到底谁是真的。”

黑崎一护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动作有些唐突,但是语气却格外认真,“只要接触到就能发现吧,我是不是真的。”

没预料到黑崎一护的突发行为,她被拉着手腕时面露惊讶,被他一眼不错地注视着的时候依旧是在发愣,“你……”她迟疑地问,“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这个世界虽然大部分人通过眼睛了解世界,但是也会有人依靠别的感官来了解现实,”黑崎一护回答得认真,“依靠触觉来辨别,这并不奇怪。我没办法理解的只是这种辨别模式,这不代表我无法理解你想要看清楚这个世界的心情。所以如果你感到困惑的话,尽管接触我,我是真的,朝仓君,不要因为疑惑而远离现实。”

他说得真诚,“黑崎君,”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听着,“我知道你是真的了。”

这条回去的路从后半段开始变得不那么尴尬,然而朝仓玉绪依旧不太确定他们是否找到了合适的相处模式,他们聊起来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硬——远没有他握着她手臂时那么自然。

“准备开学,如果觉得有困难的话尽管来找我们。”两人简单地交换了信息,开学后他们会成为同校校友。

“我记得了。”她乖顺地应下,侧过脸回望他,白绒绒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面颊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光泽。

他不自然地挪开眼睛,脚步却往她身边靠了一点,“说不定会分到同班。”

“也许吧。”如果黑崎一家没有介入她的生活,她应该会在不久后休学,身体状况已经不合适继续学业。

他们走得并不快,不知道是不是黑崎一护的错觉,这条走过很多的街道,正在逐渐的变窄,不断的向他们逼近。原本还有些凉风吹过的夜晚突然开始变得闷热,风停了下来,城市深处传来的夏天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都盖不过他听到的心跳声,一声紧跟着一声,就紧贴着他们迈出去的脚步,稳而重。

于是他下意识地放轻呼吸声,减轻手脚的动作幅度,随之而来的改变就是,身边的人存在感无限度的增大。

就在膨胀到边缘的时刻,他们到了目的地。

“谢谢你,黑崎君。”

短短几个照面,胸口那股闷意被悄然驱散。

后来他们维持着这样熟悉又稳定的距离又走了很多次同一条路,游子和夏梨很喜欢邀请她过周末,又或者是工作日的晚餐,而这些聚会的最后都是以黑崎一护送她回到楼下作为结束。

路并不长,也就十几分钟。

但次数多了,聊的东西也就跟着变得多了。也许是早上起来喜欢喝的咖啡,也许是每周固定去购物的时间,又也许是她擅长的菜和偏好的口味,夹杂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之中的还有他们聊起的以前。他们非常沉迷这样缓慢的节奏,沉迷到假期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飞快的结束。

黑崎一护再一次见到朝仓玉绪的时候已经是在学校里,其实他们道别也只是在几日之前,但他依旧认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在这样的心情催促之下,他把分班名单看了很多次,没有见到想看见的名字。

他们并没有同班,而是在走廊的两端。

黑崎一护下意识地认为,他很不走运。

和朋友像平时一样凑堆站在走廊提起自己的假期,这时他突然发现假期里总是无法避开一个对朋友来说很陌生的名字,如果特地模糊去她的存在,能够提及的只剩下了一些东拼西凑的东西。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条走廊看向尽头。

这很正常,想到了,所以会想去看。

只不过这条走廊长得令他郁闷,人影重重叠叠远去,化作了模糊不清的黑点。出乎意料的是,在来往不断的影子之中他一眼就看见了,没来得及惊讶,人已经在眼前一晃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看见了稍微停下的脚步,和模糊的笑脸。

开学过去一段时间,他再没在学校见过朝仓玉绪,这太久了,久得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缺少了一段关于她的记忆。

“一护,体育馆那边有热闹,去不去看?”浅野启悟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从失忆的假象里推了出来。

“什么热闹?”

“你是说校外踢馆的人对不对,”小岛水色凑过来,“我听说是个高一的新生接了战帖,直接单挑车轮战。”

一听剑道,朝仓玉绪的名字又猝不及防地跑了出来,她说过自己会点剑道。

“高一新生?”他吞了口口水,声音有些不自然。

“对啊,而且还是个大——美女。”浅野启悟故意拖着声音说。

小岛水色搭腔说:“我记得的,是那个朝仓对不对,当时在校门口见到不少人都记得她的脸。”

黑崎一护听见这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先一步走到了道馆。

他们到的时候,比赛其实已经走到了尾声,那位守擂的本校生有着压倒性优势,胜利对她而言几乎毫无悬念。黑崎一护就站在人群之外看向场中央,看着那个带着护具侧着身的人。他看不清脸,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朝仓玉绪挥刀,她提过剑道,不过大多数时间是在提及她的过去时顺嘴带过。他压根没有认真想过她握着刀是什么模样,想当然的认为她会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他一直觉得形容朝仓玉绪最准确的字应该是冷,把人从河底捞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就这么认为。浸泡在水底的朝仓玉绪冷得毫无声息,就算消失了,也或许只有他会看见。但是站在道场上的朝仓玉绪存在感无比地强,笑着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他认为她是煮不开的死水,带着刀的时候觉得她是无处不在滚烫的热流。

在她取得优胜时,看得热血沸腾的观众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高举的双手一层一层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浅野启悟的议论被他无意识地屏蔽,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被他抽离,空气凝滞,拥挤的人群和他彻底割裂开来。

透过人潮拥挤的缝隙,他定定地看向场上中央被簇拥着,正在与人客套疏离地交流的朝仓玉绪。摘下了护具,她的温度又降了下去。他看得入神,而原本低着头还在认真地听着旁人说话的她也毫无预兆地抬起头,在他的方向,目光翻山越海,就这么在茫茫人群里与他相遇。

他突然在想,这时候的她应该依靠什么来分辨,这一刻的真假?

如果他能够问,或许朝仓玉绪能够给出回答。

她不需要经过任何的判断就知道他是真的。

朝仓玉绪认为自己总能够看见黑崎一护,是因为他很明亮。

像窗外高高照耀的太阳。

也像她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

灿烂的,耀眼的地方——她过去的家。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总是会自发地追随被太阳照耀的地方走。即使那会儿她走起来还踉踉跄跄的,走两步要用手扶着地板稳住自己,身边跟着的乳母侍女们还在神情紧张地虚扶着她,她也执着地要往自己能够看见的最明亮的地方靠近。

没等走多几步,她就被人提了起来,有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被笼罩的那一瞬间,世界无比的安静,明明身处在最吵闹的夏日,风声,水声,蝉鸣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伴随着夏日的高温而变得躁动不安,如同一锅沸腾的水。

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姐姐——”她仰头直视,一个不轻不重地抚摸落在脸侧。

最初能记事的时候,她没见过姐姐,和脾气不太好的母亲一起住在黑漆漆的小房间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窗口对着落叶满地的院子发呆,听着母亲,以及身边围着的乳母和侍女在谈论那位神秘的姐姐。

那时候的姐姐是她们织造出来的一个恐怖的影子。

母亲总说她残忍,说她杀人如麻,要警惕她。

乳母侍女们说她可怕,说她心狠手辣,要小心她。

后来母亲去世,底下做事的人趁这个机会浑水摸鱼,克扣她的用度。她开始吃不上饭,甚至过冬的用具都被挪用。饥寒交迫之下,生了大病,高烧烧得神智不清。意识浑浊时,她看见自己这间黑乎乎的房间里有光亮照了进来,千万丈明光落在她身上,让她以为自己是在死前见到了什么神迹。

等再醒过来,病好了,身边的一切也都变了。

她第一次见到了活在他人传闻里的姐姐,能与日月争辉的姐姐。

只是没等她多看几眼,远方丛云突然破开了一角亮白色的光,笔直的投射而下,云层被一刀划破,顿时了无踪迹。眼前的金光骤然破裂四散,碎片里折射出一张张支离破碎的脸。

她这才回过神,明白自己又毫无防备地被拖入了幻觉之中。

只是这一次明白得太迟,清醒带来的副作用远比过去任何一天都来得强烈。额角两边发涨的太阳穴像是正在被人凿进两颗钉子,撞击声沉重的落下,一次比一次用力,她疼得神魂愈裂。

“朝仓同学?朝仓同学?”她满头冷汗地抬头,眼前能够看见的都开始扭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变得模糊扭曲,淡黄色的桌面散成一个个零碎的方块在半空中肆意飞舞,询问声突然变得极远。眼前的一切——屋顶,墙壁,地面开始融化,房屋的骨骼因此而暴露在外,死去很久的遗骸又一次冷气森森地暴露在外。

“……你还好吗?”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分不清,“朝仓同学……朝仓……”

“我……”她魂不附体地站起来,刚踏出第一步,就被自己的凳腿绊倒。脑袋砸在地上时,身体自保的疼痛机制将她从混乱的场景抽离出来。有很多人凑到了她面前,他们的脸在眼前交叠变换,每一张脸都显得如此的眼熟又陌生。

她几乎要落泪。

张开嘴,虚弱地说:“……我要回去。”

回到哪里?

她也不知道。

有人在她从地上起来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却被她触电一般甩开。这时疼痛卷土重来,四肢开始变得迟钝,像是被灌了千斤重的铅。她的声音被封存在躯壳之中,自内向外的痛感犹如蛛网缓缓遍布全身,不放过任何一点的空隙。

她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空白,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教室,怎么摆脱了身后跟着的老师和同学,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

她唯一记得的,是疼痛。

用口袋里的美工刀划开身体的疼痛,皮开肉绽的痛苦短暂的驱散了令她头昏脑胀的煎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她看着自己走过的水泥路又翻滚起黄泥,风沙掩埋了两侧高楼,阳光刺眼,她头顶摇摆不定的黑色幻影如同梦里密密交织的树影。

“为什……么?”她混乱的精神令让她像是奔波了大半生般疲惫。

电梯叮当一声停稳,她的额头正靠着冰凉的墙面汲取精力,睁开眼睛。眼前能够看见的是一扇扇紧连的障子门,陈旧的,暗沉的木板,发黄的窗纱,以及嘎吱嘎吱作响的天花板。

她面色白得吓人。

跨过这扇门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回家的钥匙——一截已经彻底枯萎的樱花树枝,口腔之中忽而泛起一阵苦得人眼前发昏的滋味。在这一刻,在心底腐烂了的回忆又露出他令人无法割舍的面目,让她眼眶又酸又胀,那溃烂的永不再复活的过去,顺着泪腺止不住地往外逃窜。

她闭上眼睛,将钥匙送入大门的钥匙孔之中,树枝彻底碎裂。

屋子里漆黑得诡异,她踏入玄关,像是把自己喂进了匍匐在黑暗里的异兽嘴里。

她知道是假的。

所以她又给自己一刀。

屋内终于恢复了点光亮,只是手里的美工刀却变成了蛇蜿蜒着趴在手腕上,阴凉濡湿的蛇腹粘在皮肤上让她的皮肤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疙瘩。

她盯着阴冷的蛇目,无动于衷地给自己多添了条伤口。

回忆丧失了攻击性后,企图利用恐惧来操控她。可是恐惧是最小儿科的工具,很早之前就对她没了作用。

玄关的电话响起时她已经脱力坐在墙角,自暴自弃地不愿意再挪动自己。

等铃声响过三次,她还是接了。

“玉绪姐姐。”游子欢快的声音令她的视野又明亮了一些。

“游子。”她用力地喘了口气。

游子立刻听出她的语气不对劲,“玉绪姐姐,你怎么了?”

“我?”她把电话拖下来抱在怀里,电话线被拉长绕在手臂上,过不了多久也许会变成蜈蚣,蛇或者是别的什么丑陋的东西。只是游子的声音太真实,夯实了她几乎要崩塌的防线,“我大概,又病了……抱歉。”

生病了,才会看不见自己生活的世界,才会分不清自己身边的人,才会错把回忆当经历。

“只是,这次我已经不想……回家了……”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无比疲惫,“我很难受。”

电话那边的声音忽然只剩下了刺啦刺啦地电流声,游子的呼唤变得模糊。

“难受的话……死掉不就好了吗?”她舒缓的笑停在脸上,游子天真的声音还在耳畔,幻觉见缝插针,往她最痛地地方扎了一刀,“死掉不就好了吗?”电流不断的将声音递到她的大脑里,远比任何幻觉都要残忍,一刀接着一刀地往她心上捅。

最后一刀落在手腕上,用力地,极深地,血如涌泉。

她找回了悲痛的声音。

等到她冷静下来时,她认为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攻势凶猛的幻觉如同退潮般撤去,最开始清晰起来的听觉,游子那边大约是已经挂掉了电话,滴滴嘟嘟的忙音占据了大部分的听觉。紧跟其后的是视觉,她视线范围内只能看见电话挂在半空中,背后的白色墙面,溅了些血。然后是味觉和嗅觉,苦味占领了主要阵地,就像她的一生。最后迟迟回来的是触觉,只是这时候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触觉令她感受到的只剩下了冰冷。

她有些想笑。

天亮了,该睡了。

失血过多昏迷过去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分不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玉绪。”

她睁不开眼睛,只有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舔舐着脸颊不断的往衣领里钻。嘴边余留的滋味咸淡苦甜皆有,然后悄无声息地混进血液里,载着生命缓缓远离现实。

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人生就像是一场刻意的玩笑,每时每刻都在被思念和回忆折磨着,每活下去的一秒,都像是在询问她,应该选择现在还是过去。挣扎之后她发现无论选择哪个都是错的,选择了现在,过去残留的回忆不断的提醒着她行至半途不幸夭折的上一辈子有着让她最为割舍不下的人,选择回忆,沉醉不前,则辜负了姐姐对她唯一的期待,违背了她的个人意志。

体温缓缓下降,脸色由白转青,她瘫在地上,睫毛上挂着的一串水珠化在了眼底,和渐渐溃散的目光融为一体。

影子忽然从记忆里跳了出来,白色的,轻得像光。覆盖在她的身上,降低的体温骤然触碰到了热源,意识里的水一瞬间沸腾。

她发不出声音,只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

身上的伤口在发烫。

耳边的声音无比平静,“睡吧,睡吧,醒过来一切都会好。”

“……抱歉,玉绪。”

黑崎一护还没进家门就被游子的哭声吓了一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游子看见黑崎一护,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哭着说:“哥哥,哥哥,玉绪姐姐出事了。”

他抱着游子的手一紧,“怎么回事?”

游子抽噎着解释,抓着他的手,“我不知道,玉绪姐姐在求救……哥哥,去救救她,救救她。”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朝仓玉绪的那声尖叫,“她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好疼,疼得快死掉了。”

黑崎一护面色大变,没来得及安慰游子,拔腿就往朝仓玉绪家里跑。

他径直闯了门禁,保安的声音还没听个真切就被他踹开楼梯间的大门的动静盖了过去。一鼓作气地从一楼爬到了顶楼,还没等缓一会,拳头已经砸在了朝仓玉绪家的大门上。

门后迟迟没有反应,他也没犹豫,拿了备用钥匙打开了大门。

扑面而来的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冷意,明明还是夏天。

等他进门,冷意夹杂着血气,让他手脚冰凉。

抬起脚,却踩在了一滩血迹之上,延伸到终点,她就蜷缩在那里,了无生息。

朝仓玉绪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安详的睡眠,蜷缩着身体,像是回到了年幼时期的摇篮里。被轻轻推动,慢慢摇晃,摇篮从回忆的港口里缓缓驶出,在没什么风浪的大海上飘荡,摇篮带着她被和煦细腻的微风推着慢慢远去,荡向洒满温暖的光的方向。

飘荡了很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黑崎……君……”趴在她床边打盹的人立刻醒了过来,包扎好的手正被他牢牢的握着。

“你醒了。”没等多说两句,黑崎一护松开手,起身按了铃通知医生。

医生有条不紊地检查完她的身体后,尽职尽责地叮嘱他们这段时间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黑崎一护站在一边听得比她认真得多,脑袋跟着医生的声音一点一顿。

等医生离开,她才将目光转向床边的黑崎一护,“黑崎君。”

“你还好吗?”黑崎一护看了一眼她满是绷带的手臂,轻声问她。

“……我不知道,”她双睫轻颤,闭上了眼睛,“抱歉……”

“看着我,朝仓。”黑崎一护面色一凝,将她的手仔细的包裹在手掌心里,弯下腰去靠近她。等她睁开眼睛,视线被他坚定的目光牢牢锁住,“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她有些绷不住,眼眶一酸,“你……是真的吗?”

黑崎一护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额头靠在她的额边,“你正在接触我。”他的声音和他的皮肤一样高温,高热,“你知道答案,朝仓,看着我,告诉我,我是真的吗?”

她呆呆地靠在他脸侧,反手用力地握紧了他。随着视线范围内的画面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压抑地哭了出来,另一只落在身侧的手抬起来,抱紧他的肩臂,“真的啊……你是真的。”

她的生命之中再没有比眼下更真实的一刻了。

在黑崎一护的坚持下,她被带着去看了精神科的医生。然而医生并没有查出她有什么问题,再怎样强调,也只是看出她多梦多思,缺乏睡眠。

“你放心了吗?”看完医生后她坐在轮椅上被黑崎一护推回病房。

“怎么可能放心,你现在是在我眼皮底下才没事。”他将她送回病房扶上床,眉头依旧紧皱,“看不到的时候就说不好。”

“可是我现在的时间几乎都跟你在一起啊,”她笑着看他替自己盖上被子,“剩下的时间你也要吗?”

在医院呆着的这段时间,她的日常起居都是黑崎一护在打理,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来医院,几乎把学校和家里之外的时间都留在了病房,细心勤快得整层楼的医护人员都眼熟他。朝仓玉绪劝过他,他却充耳不闻,她只能花钱把病房挪到单人间,又拜托医院额外替他添了一张弹簧床,好让他三头奔波的时候能多一点休息的时间。

“你……”他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被堵得接不上,红着脸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远离笑吟吟看热闹的她。

“……其实,我觉得那些东西已经完全消失了。”随着身体一天天恢复,她逐渐清楚,自己已经不会再陷入那些荒谬的幻想中。

病房里大多数情况下都充斥着药味和酒精味,但她偶尔能够闻到游子夏梨拜托黑崎一护送来的花束,那里正飘散着淡淡的草叶香气,还有黑崎一护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上干净温暖的气味。现世的味道是这样的复杂,幻想能够模仿一切,却不能模仿现实的瞬息万变,以至于和逐渐丰富起来的现实一比较,就开始有些相形见绌。

她伸手去摸那些黄的红的颜色热闹的花瓣,感慨道,“我已经可以看见真实的花开,摸到这些植物的体温,摸到衣服的褶皱,布料的质感。水里面有种奇怪的甜味,米饭里加了梅子干有种微妙的酸味,”这是过去她无法仔细品味的东西,“这些,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认真地尝过。”她抬头看着黑崎一护,“也许这样说有些奇怪,正是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让我感受到,我活在现实世界。”

“活着的感觉,很不错吧。”

“嗯,很不错,”她笑着放下手,“昨天你做的便当也很不错。”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游子的手艺没有那种粗犷感啦。”

“哦,所以是觉得不好吃,”黑崎一护面无表情地瞪着她,“那下次不做了。”

“我不是说了很不错嘛。”

“粗犷又不是什么很好的形容词。”

“可是你切的苹果确实一块大一块小啊。”

“给你切好就可以了,要么下次直接啃。”

“我不。”

两个人渐渐扯开话题,把注意力放到了补习上。住院这些天,多亏了黑崎一护频繁到访,她才能跟得上学校的进度。等补课结束,游子夏梨就来了电话,从她住院第一天开始,姐妹俩就想要过来看她,被她和黑崎一护劝住。作为交换,她需要每天留出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她们打电话。

两个小女孩凑在电话前每天有数不清的话和她说,半个小时就不得不变成一个小时,然后变成一个半小时。再长就会被黑崎一护强行打断,他因此同时得到了三个女生一致的讨厌评价。

“今天的菜单是蛋包饭和炖土豆,”打完电话,黑崎一护替她打开热好的饭盒放到面前,说完不忘强调,“是游子做的,我来不及做。”

“黑崎君。”她朝他伸出手,被他条件反射的握住。

“怎么了?”黑崎一护有些紧张地问她。

她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其实,我只是想叫你递一下筷子。”随着她话音上扬,黑崎一护顿时红透了脸。他飞快地收回手,还不忘把筷子塞给她,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一言不发地闷头吃饭。

吃过饭后,黑崎一护推着朝仓玉绪到了医院院子里,两人坐在长椅上,这时候的阳光正正好,晒得他们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黑崎一护见她抬头盯着前方发愣,忍不住说:“有时你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难分清,你是在看向现实还是幻想。”

“其实很容易,”她笑着,将目光投向身侧坐着的黑崎一护,“我在看着你的时候,就是在看现实。”

他清咳了一声,为了掩盖自己不太自在的脸色,不得不别扭地别过脸,避开她的注视,“那……你的幻想又是在看什么?”

“说实话,有很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说完。”

“今天休息日,我有一大把的时间。”黑崎一护不留痕迹地将肩膀靠近她,“我很愿意。”

“那些和我的……一些过去有关。”朝仓玉绪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指腹慢吞吞地摩擦自己的皮肤,“我的家庭,我的亲人,我以前的生活。”

“那是不是代表,你是在思念你的亲人,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

“我曾经也这样想过,可是疼痛让人产生依赖性的时候,这样的方式已经不能够称之为怀念。这是癔病,是成瘾,利用负面情绪来麻痹自己找寻慰藉,其实是一种很可怕的行为。”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以后能够过不再依赖疼痛,朝仓君。”黑崎一护忽然伸手握住了她被绷带包扎的手臂,“可以的话,尽管尝试着依赖我和游子夏梨她们,我们不存在于你的过去,但是很乐意存在于你的眼下,你的现实。”

“你们不可能总是围着我生活,这对你们来说不公平。”

“但是你可以参与我们的生活。”闻言,朝仓玉绪有些惊讶地看向黑崎一护,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说笑,“你曾经说过,你不是个值得依靠的人。而我认为,我是个非常值得依靠的人。既然这样,那不如你试试看,依靠我。”

她久久地看着黑崎一护,久到眼睛都开始酸涩,“谢谢你,黑崎君。”

他的手掌在她注视时,顺着她的手臂握紧了她的手。

朝仓玉绪低下头,盯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出神。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踏实的时刻,她在汪洋大海之中毫无目的地飘荡了太久,远岸的灯塔的光芒骤然落下时,她甚至有些惊慌。

只是,顺着明亮清晰的光照之路看去,看着真切存在的未来方向。

她飘摇已久的心,已经安稳地停靠在了名为现世的港口。

她是天生的孤岛,朝仓玉绪总这么认为。在生活的汪洋上漂泊,在真真假假的巨浪中穿梭,最终的归宿必然是某天迎来无可抗衡的海啸,被拍打得支离破碎。她一直认为自己无法太靠近海岸线,无法靠近人类栖居的大陆,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立场。一旦相互接近,陆地碰撞,内部产生异常的震撼,互相摧毁对方的生存环境。

直到遇见黑崎一护。

他们之间总是风平浪静,甚至过分的安静,她因此很久没有见过能够让她腐烂的雨季。

她一直有预感,这种安静会变的。

而且往往就在一瞬间,也许就在他们走过的某段路——过去那么多天走过的一样的柏油马路。脚步静悄悄地被夜晚袭来的巨浪吞没声音,灯影照耀下的倒影慢慢重叠,他们的手牵到一起。

她听见地壳在互相挤压,耳边炸出一阵巨响,身体内部爆发出即将毁灭一切的强大震动。

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朝仓玉绪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黑崎一护,在以前,牵手这一行为是他们沟通里习以为常的语言。然而这一次,也许是夜晚光线影响,他在这一刻看起来,有着任何力气都无可撬动的坚定。身躯中不安分的震响在他的目光中逐步回归阒寂,她停靠在他身边,一切如旧。

只是从这次之后,他们不再需要找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来靠近彼此。

他们已经是一片接壤的大陆。

这天过后没多久,她终于见到黑崎一护的父亲——黒崎一心,一个性格夸张,经常性被家里的几个小孩子联合起来排挤的不靠谱大人。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见到黒崎一心的那一瞬间,这个不停耍宝,和黑崎一护互殴的中年男人竟然让她汗毛直立,莫名产生了一股微妙的警惕。不过正处在热恋期的她对这些异状的反应有些迟钝,而警惕又是在眨眼之间消弭,她下意识当作了自己的错觉,并没放在心上。

忽略掉这点,生活已经在往她认为的好的方向发展。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两个人的班级离得有些远,以至于课余间隙,他们只能遥遥对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胸膛里的情绪像是跳跃在透明光亮的窗台上的金光一样控制不住地膨胀。

午休时候倒是会碰巧遇到,朝仓玉绪和剑道社的人坐在一块,黑崎一护和班上的几个朋友。他们就坐在两棵不远不近的树下,距离刚刚好够他们用余光对接。这些生活里的琐碎细节在他们的对视里被整合到一块,三三两两地拼凑起来,构成完整的一面镜子,里面照出来的人只有他们两个。

这样算下来,能够拿来约会的只有周末,就是大多数时候会多上游子和夏梨两个人。他们一直没告诉游子和夏梨,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应该说一开始忘了,后来只是默不作声地维持着这种遗忘,维系着这段不为人知的关系给他们带来的隐秘的平和。这有时很好,因为相处时的某些沉默只属于他们,这有时也并不好,因为他们都不想藏起来。

朝仓玉绪和黑崎一护不约而同的开始犹豫该选择什么时候告诉游子和夏梨这件事,犹豫着犹豫着,就一拖再拖,硬是又拖了一个月。

于是游子最近总能看见她在发呆,就连他们一起出来玩的时候也这样。黑崎一护带着夏梨在空地上踢足球,她就坐在一侧的山坡边,捧着麦茶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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