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片刻之後,他登上了通往城上的阶梯。守在顶端的卫兵想用戈拦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他来到了堞墙後面,目力所及都是蚁附在城墙上的秦军士兵。云梯已经架上城垣,上面的秦卒密密麻麻,一手一脚地往上爬。平地上又有楼车许多部,每车都是三层,b城墙稍高,顶层站立着弓手数人,居高临下,发矢不停;中下层的步卒人头攒动,左持盾右持刀,待与城墙接触後便要一跃而上。城前吊桥的铁索已被拉断,一辆冲车贴近城门,潜伏在内的秦兵吼着节拍,前後摇动着树g粗的撞槌,撞击的颤动在城上都可知觉。
他才明白秦军为何要趁顺风攻城:守方不敢火攻,恐怕反烧自身,迷敌眼目的糟糠和谷皮会被大风吹回,连箭矢的力度也削减了大半;而攻方则占尽天时,狂风推着楼车向壕g0u快速靠近,车轴吱吱呀呀地响;城墙上密密麻麻地紮着箭杆,尖端的铁镞借着风力刺入墙t。
守城的鄂人每队由一个墨徒率领,随着口令,有的以弓弩s击,有的以长枪向下击刺,用大斧劈砍云梯,有的从旁边的炉灶盛取热水,向下泼洒。城上的一遍口令过後,是城下的一片哀嚎;城下的哀嚎过後,是人t落入护城河後溅起水花的噗通声。无争也抄起一把木弩,向云梯一箭一箭地s过去。敌兵防护严密,鄂兵的箭矢十之六七落在盾牌上,不能伤及秦人,只有他的箭大多能从缝隙间穿入,或中手肘,或中gu肱,秦兵无不应弦跌落。一二十发过後,他觉得木弩太慢,便抄过一把弓来,一开一合间,箭矢扑扑簌簌地飞出。他身边的兵士多有中箭而si者,弓弦勒得他手掌疼痛,箭囊也越来越空,可登城的秦兵却不减反增。护城的壕g0u已经被si屍填实,云梯乾脆戳立在血r0u之上。城下依然黑压压一片,後队踩在前队的背上,前队踩在g0u中人的背上,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娈无争脚下忽然开始震颤,抬头往远处看时,几辆秦军楼车的木桥往下一放,已经砸在了城碟上。车里的秦卒鱼贯而出,踩着只有一人多宽的木桥向守军cha0涌而去。鄂人在城上立起刀牌,乃是木板上镶嵌尖刺,高出木桥一截,令敌难以跨越。前排的秦兵畏惧而不敢进,却被後排推挤着扑到锋刃之上,腹背穿透,si於牌上。只一刻的功夫,刀牌上便挂满si屍,把锥刺的尖都埋没了。鄂人弓矢长枪齐下,桥上人尽皆跌落。虽然如此,顺着楼车登梯而上的秦兵,仍然如涓流一般不可断绝。无争一边向城下开弓不断,一边觑空往诸楼车处望去,他觉得秦人登城只在片刻之後。
又发了一二十箭,只听得城上远处传来一声秦语大喝:“先登饶城者,某某也!”这一吼,声传十里之外,回音绕城数匝。一时间不光鄂人循声看去,连秦兵也注目,把手上的兵器都怠慢了。发喊者看装束应是秦军什长,龙骧虎步,彪形魁伟,b围住他的鄂兵高出半头,架格挥砍间全无惧se。各法,先登城楼者都是头功,所以此人大吼一声,使同袍不能夺功。无争立刻弃了手中弓箭,直扑此人而去。他快步如飞,却救不了与那大汉搏斗的鄂兵——他们明知不敌,依然si战不退,最後一个个倒了下去。待到无争近前之际,那汉子正蹲在地上挨个割取头颅,凡割下的都别在腰间,好回秦国换取军爵。无争从腰间拔出宝剑,飞身跃起便刺,两人就战在一处。那汉子双腿如同紮入地下的盘根,任无争左右突刺,不曾移动分毫;左手一面二十多斤的大盾,上格下挡,有如无物;右手一柄长剑,挥砍过来时,无争奋力架格,震得虎口生疼。几番交锋,无争渐渐气力不继,虽然挡得住锋刃,却挡不住力道,加之仓促间不曾披甲,只觉得左肩一阵疼痛,温热的鲜血就顺着手臂淌了下来。那什长见了血,便把大盾抛到一边,双手握剑猛砍,要赶快取了他的x命,再去别处立功。两柄剑,你劈来时我挡住,我刺去後你拨开。剑身相交时,铿铿作响,火花四溅,好似一金一银两条大蛇相互交缠。无争的宝剑虽是铜质,却b秦兵的寻常铁剑坚韧许多,慢慢地把对方砍出豁口。他看准空档,猛地一斫,把铁剑齐根斩断。那什长还要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再战,无争蹬地一个箭步,剑锋穿心而出。再拔出时,那汉子往後一仰,x前血如泉涌,喷出一尺多高。
先登城者虽si,城墙上缺口已现。一座座楼车如蚁x一般,涌出一汩汩秦兵,在城墙上与鄂兵和墨徒厮杀。守军上至花发长者,下至束发少年,成行成列,依次与敌接战,捐躯赴si,毫不迟疑。又有墨徒在每行之後以红漆洒出一条细线,以示将士不可退至其後,於是阵亡者无论鄂人与墨徒皆线上前。有受重击而越线者,必匍匐爬行至线前而後乃si。城中的nv子也往来上下,输送弓矢与石块等物,其中多有被伤殒命者。
无争跳到其中一个木桥与城墙的相接处,秦兵下来一个,他便砍杀一个。鄂人的忘si润sh了他的双眼,肩上的疼痛感激发了他的血气,鼻中的血腥味遮蔽了他的仁心。他本就满心愤懑,於是把愁苦倾注到每一次挥剑之中。这一刺是yu入墨门而不得的羞惭,那一劈是狐彦si於眼前而不能救的悲恨,再一削是自幼受父王冷落的不平。铜剑在太yan下熠熠生光,绕着他的周身飞舞,所到之处衣甲平过,血r0u翻飞。
此时望敌楼上响起一通鼓声,而後楼车木桥上的秦兵被风吹落十数人。
风向变了!
再看四角防楼上执旗的墨者,已经举起了写着“火”字的令旗。只片刻之後,城下就变为一片火海。鄂人点起柴束,向城下投掷,将堆积如小丘的屍t引燃,连带云梯也一同烧断。密集发s的引火箭钉在楼车上,箭头的油囊一破,楼车就熊熊地烧起来,里面的秦兵争相跳下,逃脱不及者皆化为焦炭。猛烈的风力将蒸腾的气流往秦营送去,火势紧紧跟随者狂风,把旷野上乾枯的秋草也燃成一片。
远处传来鸣金之声,秦人听了,旋踵而逃。城上的敌兵渐渐折尽,无争的剑也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慢慢地往城下走,边走边把铜剑cha入剑鞘,却发现剑鞘已经不知所踪。他想提着剑走,又发现已经抬不起双臂。再一看剑刃,坑坑洼洼,向两边卷曲,於是他放了手,铜块落在什麽人的残躯上面,并没有发出叮当一声。他的目力所及,还有自己的浑身上下,都是一片鲜红;踏着阶梯下来时险些被血ye滑倒,还要躲躲闪闪,以免踩在亡者身上。
城下的一众墨徒也是血染甲衣,手中的兵器滴滴沥沥。仔细看时,为首的正是老师邓陵子,刚才手托木匣的墨者战si在一旁。每个si去的墨徒周围都倒着七八个秦兵,越近城门处越多,堆积起来,把被冲车撞开的豁口都填si了。
清晨时入城,此时已是午後。无争看着老师,勉强提起双臂,稍稍做一个作揖的样子。邓陵子也一样,稍稍回礼。两人没有一句话,脸上也没有表情。无争转身往後崖走去,从风国跟来的侍从们跟在他後面,捧着匣子。他们不是来守城的,自然安好无恙。无争也不是来守城的,只因老师的一句话,险些赔上了x命,误了刺秦大事。侍从们面露愠怒,无争却毫不在意,他由绞车下到了江边,登上了船,在舱里躺下,顾不得肩上的伤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