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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既有川何来玉难为伤

 

“咳。”岑伤单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打断了点玉的话,提醒的语气中有种奇怪的凉薄感:“点玉兄弟,不得在义父面前无礼。”

“义、义父……?”点玉骤然僵住了,无措地扭头看向月泉淮,他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消逝的尾音过于轻薄,甚至飘出了几分委屈感。点玉抿了抿唇,有些茫然又有些慌张地放下手里还在滴着油的兔肉:“义父,我……”

“无妨。”月泉淮不以为意地抬了抬手,止住了点玉的道歉:“吃饭吧。”

他们惊到差点咬了舌头,点玉却笑得灿烂,宛如盛开的花:“谢谢义父!”

他熟练地往月泉淮的身边蹭了蹭,毛茸茸的脑袋几乎都要贴到月泉淮的胳膊上去,又甜又糯地放轻了声音撒娇:“我就知道义父最好了。”

月泉淮勾起嘴角,用手背将他的头轻轻推开。点玉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子,却又闭上眼睛,迎接什么赏赐一般,用干净洁白的额头在他的手背上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蹭。

那时他们看了看岑长侍的脸色,谁也不敢说话,只觉得这顿饭简直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一餐了。

当然,义父对点玉有好脸色,并不代表对他们也有好脸色,这点自知之明他们还是有的,因此后来再偶有一起吃饭的时候,总会陷入一个有些奇特的画面——他们默不作声地低头猛吃,岑长侍闷着头只吃东西不抬头,只有点玉像看不懂众人的表情一般不时说上两句。

义父甚少回应他,至少甚少和点玉当着他们的面聊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天。于是会接点玉话茬的大多时候只有乐临川一个,两个人往往唠着唠着还能唠得兴起,甚至还真有一次直接拔了兵器去旁边比划,还得了月泉淮的两句点拨。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结局都是像这样。

“……哈哈哈哈川哥你哎呦!”一双筷子挟着两分力道敲在点玉头顶,溅起一声吃痛的惊呼。点玉委屈地捂着被敲痛的脑袋,扭头觑觑月泉淮的脸色,乖乖地闭上嘴,抿紧了唇瓣。

筷尾还反夹在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月泉淮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同样安静下来的乐临川,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

“怎么,这饭菜是不够你们吃了么?”

点玉和乐临川齐齐摇头,埋头猛吃,用饭食堵住了自己的嘴。

耳畔终于清静下来,月泉淮满意地嘴角轻扬,继续低头吃饭。

“义父,我吃好了。”岑伤吸了口气,抹抹嘴起身向月泉淮告退。月泉淮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随他去。

得到义父的允许,岑伤的眼眸却暗了几分。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行至林中替了个放哨的新月卫。时值夏秋之际,草木争荣,又值红霞残退,晚照斜落,山林中正是好一派迷人的风景,岑伤却只觉得心间烦闷焦躁,如火烧火燎。他深深地呼吸着林中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却总觉得胸中仿佛有什么郁结成结,如鲠在喉。

咽是咽不下了,吐却又吐不出。

第一次正式面对义父带回来的点玉,是岑伤将一切事务都打点妥当,去向月泉淮禀报可以启程的时候。岑伤亲眼目睹了点玉的金乌之火,也隐约猜到这人好像对自己有些什么特殊的看法。但这些都无所谓,他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很好,只是因为这个计划之外的意外小小地调整了一下安排。可当他向义父真正禀报完毕,带着点玉向外走去之时,事情好像就开始发生一些他未曾预料又无法控制的转变了。

点玉极怕他,且怕得格外明显,在他面前连抬头对视都不敢,只是双手扣弄着衣角,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安,好像岑伤会吃了他一样,偏偏还要做出一副乖觉样子,岑伤说什么他都点头,垂着脑袋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好像谁欺负了他一般。岑伤看着只觉得心口堵得烦闷得不行,忍着气给点玉在新月卫中安排了位置,就像他以前安排任何一个新人那样。可是一转头,他就看见点玉扭头回身,委委屈屈地回望着月泉淮,走得一步三回头,活像只被抛弃了的幼鸟。

岑伤心里咯噔一跳。

他此前已经听见了点玉和义父的对话,心里清楚地知道点玉见过的那个小和尚正是后来的清梵——也就是他的亲生哥哥岑不害,一些微妙的复仇一样的快感还来不及萌发便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骨缝里冒出来的寒气冻得他僵在门口,连半分动弹的肢体都不能操控。

少林一战,是他引出了清梵的心魔,引来了渡法。岑伤当时立在门口,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倘若不是他当时对清梵百般逼迫、大泄私仇,清梵不会入魔,也就不会引来急着解决徒儿心魔的渡法,那他的义父、他的义父也就不会——

——义父就不会出事,也就不会失踪一月有余,更不会有点玉的存在。

是他,都是他,是他害了义父。

恐惧、绝望、懊悔。

这三者凝聚成冰冷的洪水,铺天盖地地将他吞没。岑伤冻僵了一般呆立在门口动弹不得,直到义父冰冷的目光将他从冰川中唤醒。

复又将他推入更加冰冷的深渊。

他几乎是逃跑一般躲开目光,垂手而立,嗓子被冰得干涩嘶哑,他不得不吞咽唾沫来润滑自己的声音,心脏在那一刻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但是义父没有多说什么。

岑伤如蒙大赦,却又在下一刻被心中无法承受的痛楚吞噬,他咬紧了牙关,按照义父的吩咐带着点玉向外走去,可是——

可是义父——

“小金乌,”他听见义父懒散地唤,他的语调过于随意慵懒,甚至让岑伤捉摸不透其中是否带着笑意。岑伤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随着义父的这一声呼唤绷紧了,他不得不回过身来,垂下头,安静地等待着义父的吩咐。

可为什么义父能允许这个身着青衫的青年人站得那么笔直又挺拔,连头颅都不曾低一下?

“过来吧。”

这次岑伤确定了,义父声音里的寒冰消融了,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咬紧了牙关,眼睁睁地听着点玉脚步欢快地奔到月泉淮的身边,像块融化的饴糖一样黏着义父。岑伤喉结滚动着,无声地吞咽下一些翻涌的情绪——他没有被愧悔撕碎、没有被痛苦扯断的最后的理智在提醒他保持冷静。

义父面前,不能失礼。

“此去西南一路奔波,点玉就先跟着老夫。”月泉淮的目光淡淡扫来,“至于你们,该如何便如何。路上的一并事宜,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义父。”他低声应。

沉闷的足音响起,是义父一步一步缓缓向他走来。饰有金色松纹的黑靴一下一下踏过地面,岑伤只觉得呼吸都随着那声音变得紧涩,他的肌肉不自觉地崩了起来,又被他强制性地放松,恭敬地在义父面前让开了身子。

那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停顿了下来。

月泉淮单手负于身后,漫不经心地扭过头来,淡漠如水的目光落在岑伤那一头霜雪般的白发上。黑白相间的刘海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着,勾人的凤眸轻轻一眨,下巴微扬,月泉淮眉眼间妖异的绯红和唇角几不可见的弧度隐藏在发丝之下,若隐若现。

“不要让老夫失望啊,”

懒散到上挑的轻细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有笑意残存。那轻而缓的语调好似一汪浅浅的春水,缓缓地漾出层层波澜,却又凝成薄薄的冰。

“岑伤。”

上扬的声音在这两个字上落了下来,似提醒,似珍重,似强调,似偏爱。他的名字好似被人含在口中咀嚼品味过,又被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唇齿,连流连未散的尾音都好像还缱绻残留着口中的暖意。岑伤心尖巨颤,他无法拒绝地垂下头,心悦诚服地领受,心甘情愿地承接。

“是,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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