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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3 买春和回家

 

我想想,这个人最开始和蹲下的我对视时,是带了杀气的。

轮班的姐姐妆花了需要重新化妆,我没来得及洗脸便出了酒吧,后面又下起雨。齐刘海太短,不能挡住一半时候开始斜着下的大雨。六块二三个的蝴蝶发夹搭配的是同样不怎么昂贵的化妆品,不具备任何防水功能。我在他冷漠的视线中害怕地跌倒,才隐约看见从脸上滴下来的水带点黑色。

这有一点好笑,我顾不及对面人的态度,就势坐在地上,在他的注视下认认真真用屈起的手兜着下巴。脸上的水掉进人为制造的凼处,路灯下它果然是混杂的灰色。

“抱歉。”想到自己可能有的样子,我没有忍住又笑起来。陌生人的确很难对一个双眼像熊猫、眼线乱流、着女人裙子却又是男性声音的奇装异服者没有戒心。我抬起头,就着雨水将脸上能抹的抹掉,“因为下雨了,所以变得混乱。”

我不怎么和不认识的人寒暄,除了医生、林禅语、还有找工作时说了非常多话几乎没有什么和别人主动交流的经验。刚才的小乌龙消解了我对他的恐惧,我重新蹲起来,抱着膝盖自下而上看那个陌生男人。

我希望他能和我主动搭话。

“不必抱歉。”他在雨里回应我,“我没有害怕。”

“下雨了。”我继续看着他,“你不回家吗?”

提到“回家”两个字,他似乎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我不能读懂他脸上的情绪,只肤浅觉得这张脸应该是林禅语口中的“真帅”。或许是探究的眼神太露骨,男人收了打火机。

“家太远。”他回应道,“所以决定不回去。”

这是个头脑清醒的男人。

租住在城中村混乱区域的边缘,我在替班回家时会遇到一些同样坐在地上的人。有比我小的小孩,有头顶没有头发的中年人。我想捡年龄不大不小的成年人,但或坐或倒的人里面,不是醉鬼就是毒品上头的瘾君子。

“你是黑社会吗?是毒贩吗?”我突兀地发问,男人显然愣住了,但我还在继续,“或者被人追债、是正被抓捕的潜逃分子?”

“对不起。”我看着又皱起眉头的他,眨眨眼睛,“我应该问得太过分了。”

他大概是要生气的,毕竟我再后知后觉,也知道刚才言语冒犯。然而又道歉了,导致一切变得不上不下。男人上挑的眉头升了落、落了升。

“你回家吧。”他这样说,“我不买春。”

买春?我鲜少听到这个词,可不代表不知道它的意思。“不、不是的。”脸“蹭”地红了大半,我慌慌忙忙摇着手做否定,“我、我不做这个。”

“嗯……”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告诉我要澄清,“沿着这条路再穿过七个大道,靠公路边有一家徐记卤味馆。”

忽然我又很有底气的:“我是那里的员工。”

“对不起。”他好像试图回想,但卤味馆不在记忆里,于是眼神略微空空,“我为我刚才的冒犯道歉。”

“是我找你搭话啊,你没什么错的。”

被人认为是性工作者的次数很多,可大多人听完我的话只是耸耸肩,或者用笃定的口气否定,他是唯一一个向我道歉的。我心跳得有些快,头脑仍被一种渴望驱使。即便被下了逐客令,还是坚持问他:“被淋湿了,不觉得冷吗?”

在男人又一次把疑惑的目光投射向过来时,我觉得我抓到了时机。

雨依旧在下,可能现在是它的最大时,我站起来拧了拧因下蹲被铺在地上的,沾上泥土的湿透的裙摆。

“我的意思是,淋太多雨会感冒的。”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如果现在可以跟林禅语发消息的话,我大概会写:捡了个男的回家。

这是一件很莫名的事情,按照她的性格她会回三个大大的问号然后打电话让我赶紧朝有监控的地方跑,她和她的男朋友坐上摩托车在大路上接应。鉴于她现在在谈恋爱,骑摩托车很危险,雨又在下,我暂时没有给她发信息。

坐在巷子里、浑身上下有很多个口袋的男人叫祝余,这是他站起来时告诉我的。也是直到他站起来,我才发觉他很高。

一米八好多,或者一米九?我仰头去看,感觉要穿很高跟的鞋头顶才能和他的眉眼齐平。压迫力先至,我没办法不关注自己的身高。会长的,虞生。我鼓励自己,医生也说我会长高。

我只是、只是减缓了步调。

“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他走出阴暗逼仄的巷子,介绍完自己,又低头问我。路灯的光和雨都拍在他脸上,像一副色彩浓重的油画。

“虞生。”我抚平裙摆,又抬手试图整理已经被雨啃成锯齿的刘海,“十八岁。”

我已经十八岁了。

祝余轻轻笑了一下。

很浅的一声,是拇指大小的石子掉进池塘里,对空气转瞬即逝的碰撞。

这个在雨天里,理应是不会让人注意到的。

我很想问林禅语,为什么因为这样一声,我的手臂和肩背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祝余跟我说谢谢,分明是带有攻击性的长相,出口的话却很礼貌。他比我设想过的所有都好很多,让我不由的为这次偶遇兴奋。还是不想穿鞋子,湿透的脚背和湿透的假皮摩擦在一起总感觉不舒服,我抬头对站在我身边的祝余说:“会回家,大概走得慢一点。”

祝余“嗯”了一声,他控制着步伐,静静走在一侧。

我们都没有伞,一同走几乎无人的路上。凌晨三点似乎什么都在睡觉,只有两个落汤的行客。祝余高大,比我年长,看起来很沉稳,在我身侧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保镖。什么样的人才有长得像明星一样的保镖?明星?高官?富商?这些距离我都十分遥远。

然而我还是拥有保镖了。

我踏在地上的脚轻轻踮起来,走路略微跳脱,控制不住,这是我自小便有的高兴时的习惯。林禅语见过多次,每每有这样动作,她总说我像一条鱼。

“跃龙门的鱼。”

“嗯?”我望着她,“可那样的鱼千次万次也很难跃过啊。”

“虞生。”她又揉我的脸,很是叹息。

快四点时林禅语回了我的信息:那老板毛病多,别管他。

好的!我迅速回她,犹豫两分钟,最后还是把我捡了个人这件事告诉她。

很快电话打过来,我清楚听到那边有男人在咆哮,林禅语的巴掌声应该在腿上,因为她男朋友特别疼痛地喊出了“我的腿——”后面安静了,纵使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止痛方法。

“他好像不是个坏人。”我看着浴室,里面哗哗的流水声比窗外大,“祝余,25岁。照片马上发给你,如果有事你匿名丢给警察。”

林禅语对我无语,她惯例叹息,在挂掉电话前还是没忍住。

“你呀。”

我知道的,这不是责难。

很久以后和林禅语谈起,愚笨地说起我觉得特别童话的相遇故事——贫民窟小子和保镖。她咬牙切齿地掰着自己的指节,十根手指咔咔作响后还是没能憋回去。“你知不知道——”林婵玉的表情实在心梗,“雨夜,浓妆穿裙子的漂亮男人、主动搭话。一个活脱脱的性交易的现场。”

“你又知不知道,你让他去你家,慷慨收留。在一个下流男人的眼里,是邀请,是勾引、是不需要付费的白睡。”

“啊?”我又惊又悚,才知道还有这样的解读方法。

我不敢问祝余的想法。

但那时的祝余确实已经睡我很久了。

我租的房子比同类型的贵150块,因为它里面有一小间隔离出的单独卫浴。15米宽的床对情侣来说或许并不挤窄,可如果是两个陌生人空间就不够。我早早有捡人回家的预谋,于是在旧货市场淘了一个可以躺下人的沙发。

祝余和我都一身的水,他让我先洗澡,自己则站在阳台上等。“嗯……”那时候我意识到现有的生活条件似乎不足以好好收留活人,在反省自己的同时兼有对祝余的愧疚。“进来吧。”我跟害怕将地踩湿的祝余说,“不会弄脏房间。”

祝余又轻轻笑,他说虞生,你先去洗澡吧。

“可我要卸妆,就是把脸洗干净,时间或许会很久。”

“我没有瞌睡,也不容易感冒,况且你帮我我已经很感激。”

于是我锁上卫生间,先让自己洗了个澡。

我带过很多东西回家,现在它们的大部分都在床头柜和阳台上,钥匙扣、玩偶,手串……在地面上灰扑扑的物什们经过清洗和晾晒变得干净陈旧,这让我开心,但并不太满足。捡人、或捡活物和它们有些不同,我在视觉和听觉上收到更多回馈,也要在脑海里组织语句回答。一个人的空间里多另一道呼吸,我为即将到来的体验兴奋,却又在一半路程上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准备祝余那样体格适合穿的衣服。

好像在面对一个难题。

夏天,即便下雨夜晚气温也有27c,我从浴室出来,手臂上还有没完全擦掉的水珠。热气烘得头热,我捧了捧脸,知道它也变红。

祝余恰时地进来,他在外面拧了衣服,裤腿也卷起。他看见我愣了愣,大概是不明白夏天了为什么还有人穿长裤。我从衣柜里拿出酒吧老板给的节日礼物,一件浴袍。考虑不周带来的羞耻让我的手颤抖,加之实在不擅长和别人谈私事,我偏过头,努力用正常声音说:“我、我家里只有这个。”

我的小家安在城中村的混乱边缘,有着沙发、偶然带回的物品装点,算不上家徒四壁,但也真的并不富裕。祝余接过浴袍,很郑重的问地说感谢,我胡乱地点头,这下连眼睛也烧得厉害。幸亏手机发出滴滴叫声,我往后退两步坐在沙发上,低头忙碌,装作在关掉铃声。

已经四点了。

夏日昼长夜短,再不过两小时天就要开始变亮。祝余关了浴室的门,随后传来水的响声。我从简易的衣柜里拿出凉被和枕头,将床上的东西置换后才顺利躺倒在沙发上。

“你好高啊。”我对还在洗澡出不来的祝余说,“所以你睡床吧。”

“我睡沙发就好。”

“沙发有些短啦。”

不和人面对面总能说出更多的话,我下决定,“你就睡床上吧。”

忙完一切后我又看到林禅语给我发的消息,说那傻逼老板她已经骂过。我发了厉害的表情包给她,她回复的省略号很长。虞生。她询问我:你觉得我老板怎么样?

我回复:他有点变态,还吸烟,习惯不好。

她又问我祝余怎么样?

祝余怎么样?我仔细想了想:大概很有礼貌。

我又收到了更长的省略号。

和林禅语的聊天使我原本紧绷的神经放松,疲惫席卷身体,久不就位的睡眠催促我关上眼皮。祝余,我在昏蒙蒙间念他的名字,试图保持理智。我还没有体验到两个人在同一空间呼吸的感觉呢,然而身体真的很沉。一个人走近我,手挑过睡衣,直接放在我的腰上。

“虞生。”这是祝余在说话,我马上要陷入梦中,只能微弱回应。努力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我想自己略微翻白眼的样子,又没有忍住笑。

困意实在抵抗不住,我呵呵两声,又拉下睡衣,祝余的手还在腰上,很热很烫。

但我已经没有任何闲余的理智去思考。

“我要睡了。”

“祝余,晚安。”

我醒来时,记忆已经不分明。

凌晨四点,毫无疑问的晚睡。混沌的大脑没有储存半梦半醒时的情景,所有的回想止步于和林禅语的倒数几句话。习惯让我在闹钟开始震动时把它关掉,属于清晨的宁的脸色臭臭,“少烦我女朋友啊。”

我刚和老板娘说了鸭子的事,又来了客人,只对他嗯嗯嗯敷衍回答。他怨气冲冲,站在买东西的人群外面咕咕直叫。我鸭子盐焗鸡猪头猪耳朵一顿忙砍,听不进他说话的具体内容,半个小时的头昏脑涨后,对同在侧面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干嘛?”

来人愣了愣,才又叫了我的名字。

声音不同、态度不同,我惊惶抬起头看,发觉是一个新的祝余。

他换了身装扮,黑色t恤搭配绿色的复古工装长裤,上臂的肌肉撑起袖口,隐隐可见胸部的轮廓。西区打工仔多,高大的并非没有,但祝余真是我遇见过的最英俊的人。

“对、对不起。”我又急急道歉,“我认错人了!”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祝余的眼睛似乎眯了眯。

“什么事啊小虞?”老板问声赶来,他皱起眉头正准备说我,又见像树一样高的祝余。

“你、你朋友啊。”他如洪钟般的声音虚下来,“现在在工作哈。”

祝余从包里掏出几张一百递给老板。“劳烦您给我配点吃的。”他对老板说,“我只跟虞生说几分钟的话。”

这是个让老板喜不自胜的大买卖,他穿上围裙手套就开始操刀。我十足震惊,脑袋还没有运转,身体已经跟着祝余走。

“虞生。”最后还是祝余让我回神,他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眼睛聚焦后,才发现他在笑。

“啊……”尴尬让我想再一次捂住脸,“你怎么来啦?”

我不知道怎么和祝余说话。

“你昨天不是说了工作地点吗?”祝余看着我,“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嗯……”我踢着石子,“那、那要走了吗?”

“我有点事情需要办。”

祝余要回家了。

“我知道了。”我擦了擦鼻子上的汗珠,“你要回家了吗?”

“不,我——”

祝余的双手轻轻抓着我的肩膀。

“虞生,你怎么哭了?”

祝余到时已是下午三点后。

夏天闷热,气温在午后达到体感之最,他依旧上午那身t恤,惹得朋友惊叹:“少见少爷穿地摊货。”

照往常祝余对这种调侃皆不予理睬,但现在他的店出了大疏漏,在赔偿金达百万的当下,属实不喜欢这种言论。

“陈肃肃。”他轻轻碰了下友人肩膀,在对方大喊“脱臼了脱臼了”才堪堪停手,“你弄丢了人,看来还想弄丢自己的嘴。”

“现在社会不搞下巴脱臼那套。”陈肃肃痛得很,面子还在挣扎,“再说我昨天不是找到人了。你说你堵他,兄弟我来了连根毛都没有看到。”

“电话也不接,还没问你是不是去哪里活色生香了!”

祝余踹了他一脚:“人在哪儿?”

“我靠你没反驳?”唤作陈肃肃的男人大震惊,“不会真去哪儿消遣了吧?”

男人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再次重复:“人在哪儿?”

前一月有人出国,拜托祝余将他手下的金累丝点翠嵌宝凤凰牡丹盆景转手。因是老前辈,不好推辞,祝余答应。东西直到搬运回库房都是真品,下一个买家交完定金后他再去看,金变成漆,凤凰变成土鸡,整一个散架的劣质品。

老前辈将真的交于他手,如何成假只能是在储藏时有了错,祝余溯及根源,找到了那个小偷。

“喏。”陈肃肃甩甩手臂,指着西区一层不如何起眼的老旧楼栋,“地下二层赌博呢,听说已经输了八十多万。”

“……”

“你要赔多少来着?”

“……买加赔三百万往上。”

“我靠!”陈肃肃招呼手下人过来,“那真是当掉裤裆!”

“和老板打过招呼了吗?”

“我的盘是必须。”

“好。”祝余拿出裤子里的刀,“去见见小偷。”

越混乱的地方越有金子,祝余走进地下,赌场的老板竟还在。他与陈肃交好,特地腾了一个房间。

还在赌桌上叫梭哈的赌徒被一只大手从人群里拎出来,一句“我操你妈”还没说完就被踢断小腿骨,他巨大的哀嚎声没来得及发出,嘴巴就被人就抹布堵住。冒着冷汗蜷缩完毕后,丢在了一个男人面前。

“古董店的老板是个不懂货的新手。”他犹记得那人诱惑性的话,“干这一票后出国,缅、挝……你什么日子不好过?”

可惜他赌瘾犯了,十数天的不追究给了安全感,出手后连几天都不愿意等。

留珍堂新的当家是突然间接手摊子的,本家出身,却是彻彻底底的外行。老爷子一生和古物为伴,恩威鲜少有人去惹,即便动怒也从不见血;这个是门外汉的新生……

祝余坐在正位,似刀枪不入的身材,一张极凌厉的英俊的脸。

他让手下人拿掉抹布,好脾气地发问:“是谁让你干的?”

“没、没人啊——!”

赌徒宁一直觉得我是林禅语的闺蜜,对我有不少的警惕心。他今天受命给我送水,得了不用看林禅语脸色的交谈机会。章宁本想在我不如何忙碌时划清与林禅语的关系界限,但在一个小解后,看到了祝余和站在阳光下哭泣的我。

威压明显的成年男性和剪着短齐刘海的围裙店小二,一个从容一个难过,一个精致一个潦草,不如何贴近他所见的大众生活。“我也是遍阅地摊的!”灰溜溜回来的章宁向林禅语描述,“陌生男人和普通打工人,大老板和小草丫。我说,虞生不会被他包了然后被始乱终弃了吧?”

然后他的大腿又挨了林禅语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我在闲暇时候打开手机听林禅语复述,乐不可支。“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向她解释,“其实和祝余没有什么关系。你知道的,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失落。”

我没有告诉林禅语我的秘密,我没有向任何人说我的秘密。我承诺过。如果没有意外,它一辈子也不会见得天光。规律性的情绪变化不一定只归咎于激素、归咎于受调整的子宫。我是男孩的外表,身份证上的性别也是男,所以变化追不及原因,变化就只是变化。

“那祝余呢?”林禅语接受了,她问我,“他找你说什么?你的雨夜收留不会一点儿报酬都没有吧?”

“嗯……”我犹豫地打字,希望林禅语不会生气。

“他说他大概会再打扰我两天。”

我的手机屏幕又出现一段冗长的省略号。

“没关系的。”我同林禅语说,“他看起来不像个坏人。”

祝余……我放下手机,抬头望向有车辆疾驰的行道。

在他面前哭是一个意外,对于离别我早早在心里过了千遍。我想致使我那样脆弱的是早来的特殊时期,是它带来了激素的波动,让泪水滚落。这不是件得体的事情,于是在祝余问出那句后我就开始逃跑。石子堆成的路硌得人脚疼,由于太急切切,一只帆布鞋留在了地上。祝余拉住我,力道很大,我垂头不想去看,眼泪在他的小臂上成了一串水光。

太阳炽热,小小的泪滴亮亮灿灿,光芒刺眼,我又闭了眼睛,下一秒的哭泣竟有抽噎声。

“对不起、对不起。”

“虞生。”祝余没有放手,他的声音很温柔,抛出的问题却无法回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那时候的他其实就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在,只是祝余边拉着我边给我捡拾鞋子的行为太有迷惑性,让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极其在意追溯根果。祝余蹲下身,手中的鞋子顺利落到我抬起的脚上。这一幕好似灰姑娘电影,年长的男人低头,除了头发便是隐约的浓眉。我瞪大眼睛,睫毛上的泪滴落在祝余的寸头上。

胖嘟嘟的它转啊转,又掉进黑色的发林中,那不顾一切的姿态太快,像烟花一样乍现又乍然消逝。我从里面读出怨气,一时间又有些想笑。

再次抬头的祝余怔然,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又快乐。

“祝余。”我低头看他,“谢谢你。”

“虞生。”回过神来的他也稍稍弯了眉眼,“其实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太阳很大,很大的太阳让我头脑嗡嗡,外面的车道传来摩托的发动机响,快速刮过后又听得老板在后面剁肉。“砰砰砰”、“砰砰砰”,祝余的说话声混在里面,悠缓、具有强大的说服力。“我被人骗了钱,昨天是来追债的。”

“但这个欠债的人,他躲的很隐蔽。我一个没注意放他跑了,因为沮丧,所以昨晚才坐在那里。”

“他是个赌徒,除西区外面的赌城不会有人放没有身份登记的人进去,所以我猜他还在这里。”

“总归是我的血汗钱,不能任由他挥霍,所以我决定继续找他。”

“而这里……”他对我说,“我只认识你。”

我只认识你。

这五个字分量很重,像海上的孤灯、像母亲的脐带,几乎要将祝余和我我紧紧连在一起。我抬头去看祝余,确认他没有代表谎言的飘忽的眼睛。有一种感觉要把我溺毙了,是我和祝余打招呼、是我将祝余带回家……

我想,祝余大概需要我的抚育。

“我可以暂住你家吗?”祝余问我,“如果你相信我说的话。”

我只知道一种辨别人是否撒谎的方法,我专门在祝余说话时观察过他的眼睛,而那时的祝余只认真看我,所以我相信。

我相信祝余是个好人。

斜阳西下,太阳落了,24小时营业的卤味馆迎来换班的员工。祝余随他一起来,不是早上那身衣服。他穿着背心,暮色里还是能看到手臂的肌肉微微隆起。

我的脚又轻轻踮起来,它们跳着,摆着尾巴,带着我游到祝余面前。我略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对着我的保镖祝余。

“回家吧。”

至半路时我才想起来问他祝余他买的卤肉怎么样了。

一次性拿几百块货的在西区也有,多是老板不太能惹的混子。往常他收那些钱,便宜算了还要搭一只香喷喷的盐焗鸡。“晦气晦气晦气。”他总是这样说,忽略自己好几次在他们的给出的信息下稳稳度过市场监督局的检查。祝余的到来似乎是个好开始,我今天应对那些年轻人,没有受到任何为难。

“昨天追人追到工地。”祝余回复我,“撞倒了钢筋,今天正好拿去当做赔礼。”

西区是有正施工的工地的,我刚来时曾去那里找过工作,因为力气太小只拿到一天工资。工长慷慨地给了我休息的地方,不过我在大家一起洗澡时逃走了。多具光裸肉体一起的场面让我害怕,以至于来西区两年多,再去工地的次数寥寥无几。

于是我相信祝余的话。

我下班前已经吃过饭,问祝余也得到同样回答。西区的晚上没有什么好逛,我陪着祝余采购了些日常用品。刚开始祝余钱给得阔气,眼也不眨,账号冻结的提示响得仓促,是无端闯入。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拿起手机,对面隐约有咋呼声声,祝余跟他的朋友说:“给我打点钱。”

“不是我不帮……”那声音虚虚弱弱,不太刚强:“不是把人送过去了吗?就十分钟前老爷子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祝余顿了顿,只说“我知道了。”

他个子高,该是影视中描述的硬汉形象。现在因为没钱而沉寂,显得萧索不堪。我大概能理解他的现状——一拳打到棉花上,错误的承托物无法显示出人的力量。

林禅语让我勿要觉得男人可怜,说人有柔软心肠便会深受其害。

后面我给祝余付了款,这应该不算是柔软心肠。

我只是见不得人窘迫。

再回到家时外面的阳台已经挂上好几件衣服,随我只能发出丁点声响的风铃飘荡。气温高的天洗涤的东西很快变干,我看到祝余昨晚的衣服,又看他到早上的黑t和复古长裤,视线再过去——

脸“嗖”地红了。

随着祝余衣服一起飘荡的,还有我那身昨天因为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洗的有亮片的紫色裙子。

“抱歉。”这次是祝余跟我说对不起。“其他的…”他话止住,尽管囫囵,也能够让人知道他真正想表达的,“我想需要先经过你的同意。”

脑袋一时间被裙子撞蒙,我讷讷难言,理不出祝余的逻辑始末。贴身衣物当然不能去碰,可不贴身的就能洗吗?

我往前回忆,发现这一点的确没有向他嘱咐过。

“可、”这一切出乎意料,尽管我努力想要说话,但喉咙带着齿牙一起结巴,“可是——”

“是担心我没有洗干净吗?”祝余截住话,似乎读出了我的担忧,“请放心,我洗之前已经用洗衣液好好泡过。”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彻底让我放下忧虑:“等我收下来,你可以再确认。”

“没有。”

祝余话语至此,我很难再去追究这件事还有什么关窍。

仿佛被什么引领,我走在一条自己也不知道的道路上,在云遮雾绕中边拿钥匙边回答他。

“——我当然是信你的。”

打开墙壁上的灯,小家一览无遗。窗户打开、地面干净。祝余没有动我摆放的小物品,只对一些明显混乱的做了调整。沙发上的枕头从昨晚便移到床上,收在一边的沙发枕回归,整齐落在靠背中间。床单没有一点儿褶皱,床上是两张叠得方正的凉被。一粉一蓝。同枕头一样,即便有距离也也在一条水平线。

承包我睡眠的小窝规整的不似平常,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个全新的双人床。

祝余在我后面进来,他现在我身后时屋外恰有一声风铃响。半残的贝壳只有微弱的叮铃,叫不醒正受震撼的我。然后祝余再往前一小步,起伏的胸膛几乎要和我的背贴紧,它压然散夏日的热潮,带来全新的、滚烫得让人不知所措的空气。

“怎么了,虞生。”他伸出头,偏首将唇放在我耳边,“是我动错了哪里?”

我被“虞生”拉扯回神,祝余的下一句听得很清楚。他砂样的低沉的、微微带些喑哑的嗓音钻进耳膜,在我的皮肉上摩擦出电流。跳动的心跳与惊悚时相似,我莫名的被空气烫到,一个跨步和祝余隔开距离。

“没有。”纵然和他有了间隙,可相同的回答好像在撕裂我的什么。生活空间里进来一个陌生人,他循次渐进,我进退失据。

“你、你做得很好。”

“虞生。”祝余似乎因这份夸奖而高兴,他略微上扬眉毛,嘴角勾起,整个人呈放松的姿态。电视剧里的戴笠侠客须得在镜头中自下往上抬头,方能让人一面惊鸿,而祝余只用一笑。

如高山般的身,肆傲不羁的笑。

他俊朗的眉眼有几乎让我屏气的浓烈,我无法跨步,身体又像一条没有鳞片的小鱼。

我只能在巨大的心跳声里红着脸僵硬地重复。

“你做得很好。”

晚上我是和祝余一起睡的。

昨晚太困,我什么时候躺在床上、为什么躺在床上的原因不明。脸发烧后我顾不及看祝余表情,磕磕绊绊去腾地方给他放生活物品。然而月亮东升,星星眨巴眼睛,夜晚总是要留给睡眠。

祝余从洗手间出来时我正拿我的枕头和凉被去沙发,他快步过来阻止我,带给我被捏着的手腕些微潮湿的水汽。“我睡沙发。”祝余抱起我的东西,转而将自己的拿出来,“我是借宿的人,没有让主人蜷居的道理。”

但其实,沙发对我而言并不拥挤。

捡了个人回家,作为这件事的主动者应该担负照顾的责任,并非因由那一点施舍而理直气壮,将人当做可有可无的物品。应该给他足够的空间、应该安抚他的情绪,孤身者如果进了家门,就不应该再可怜巴巴。

“可是沙发不够长。”

我有过和昨天相似的生活,躺的地方比沙发还要硬和冷冰,睡觉的时候脚悬在空中,质硬的塑料和金属阻止血液流通。先是一点点麻,后面半个身体都是蛇蚁的游走和啃吃。咬着唇齿不发出声音的滋味太难受,连挥手发泄都是受刑。祝余也要经历这个吗?

如果他经历了,我想我算不得一个好人。

“祝余。”我说,“你会不舒服的。”

“但你也会不舒服。”

祝余将自己的枕头放在沙发上,枕头和仍和边缘的线平行。“虞生。”他稍稍柔和了眉眼,脸同声音的攻击性都被削减,“你昨天睡在这里,只十分钟脚就掉了下来。”

“啊?啊?”

我实在惊讶,瞪大了眼睛看向祝余,耳朵很快烧起来,随后是脸、站立着但开始发抖的身体。羞窘让我烫得很快,手腕上的潮气飞一般消失,它被蒸发的速度连炎热的夏日都比不及。祝余又在说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手做了个从上往下拉下长裤的动作,却只告诉我:“所以我就把你抱到了床上。”

语言可以选取,但下意识的肢体很难说谎,或许是祝余的手臂很长,我从他的比划里感觉裤子已经升到我的大腿根部。我不知道祝余有怎样的碰触,从他口中乱动的裤脚。

他是否不经意间碰到了其他地方,他是否发现了我的秘密。

我又一次无故掉泪,然而这次没有低头,祝余的脸在游动的水下被扭曲,他又一次急急上前。“虞生。”那声音紧张的,“你怎么了。”

眼泪落在地上,落在我尚未被衣服覆盖完全的锁骨周围,我看着祝余,任由视线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成长中唯一一个必须掌握的技能是我秘密的卫兵,我要确认祝余脸上没有心虚、没有玩弄和恶劣的要挟——用称之为怯懦的软弱。

“对不起。”我没有在祝余脸上检测到那些,于是哭着向他说,“我只是觉得丢脸。”

“虞生。”祝余揉了揉我的头,又抽纸给我擦眼泪,这位比我年长的大人捧住我的敏感,“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他顿了下,用更重的语调说:

“那只是一件很可爱的事情。”

突然而至的夸赞使我又昏昏然,纵使我脑海里没有睡觉掉下床的记忆,我也选择相信祝余。

“那我们、我们一起睡吧。”

因为被说可爱,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苛待祝余。

“都是男性不是吗?”

在慌慌张张将祝余的东西拿到床上后,我又一次笃定的。

“我们都是男性。”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祝余的眼睛又轻轻眯起来,但当下的我尚不知这时的他已经在审视“男性”这个用词。“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我用一只手摸了摸脸,等不到回答后又用两只手将它捧住。“祝余……”我犹犹豫豫,“我洗好脸的。”

“是的,很干净很完美的脸蛋。”他又夸了我一次,“我在想怎么说谢谢。”

这次我的害羞不张扬,只耳朵悄悄在红。没关系啦四个字荡在空中,像喝醉了酒一样发软且轻轻飘飘。我告知林禅语的判断果然没错,祝余真的很有礼貌。

我不爱看电视,也不会打游戏,晚上要说有的娱乐活动是偶尔和林禅语的聊天。十点半正是好眠,祝余看我。

祝余竟有和我一样的生物钟。

“睡觉吗?”说完这句话后我打了个哈欠,又如往常一样熟练地将凉被盖在身上。现在还不算盛夏,窗口的夜风将屋子的温度降下,没有风扇的吱呀声。凉被拉得长长,我在暖黄的灯光下只露出一双等着祝余关灯的眼睛。

“咔哒。”一声,我小屋的光源灭了。

床铺有一瞬的下沉,祝余睡在离我有半个手臂远的另一边。一个空间里有两个人,我趁着自己还算清醒的时候,试图去感受今天早上粗略感受过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可是现在的祝余太安静。

祝余不会呼气吸气吗?我耐心等待了两分钟,在心里否认这个荒唐的猜想。可祝余为什么没有动静?我咬了咬嘴巴,在黑暗试探出声。

“祝余,你睡了吗?”

祝余回我:“没有。”

“祝余。”我又继续,“可是我听不见你在呼吸。”

“我小时候练过些体育。”祝余说,“没睡着时呼吸声可能不太明显。”

“啊……”我有些遗憾,把被子重新拉到鼻子上。

“虞生。”祝余轻轻笑,他向我建议,“你要不要睡过来些?”

“为什么?”

“这样你既拥有比现在大的空间,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气息。”

我实在是想,于是略略往祝余那里挪了一点。

“还是没有。”

然而祝余告诉我:“马上就会有了。”

祝余移过来一点,和我只隔一个拳头,他微微偏头,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噗嗤。”我没有忍住笑,“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祝余减小了力度,“现在呢?”

“还是有一点点刻意。”

“好的。”祝余很耐心,他又放轻了,“这个呢?”

我感受到了。

那小小的、悠缓的、存在感如婴孩一样的呼吸。

我侧过身去看祝余。

月光透过窗户,打在我的房间,打在祝余的脸上。他很英俊,一双猎狼似的眼,高挺的鼻、坚毅的下巴上,一抹笑淡淡地被唇角勾起。

我扯着被角,手偷偷摸了摸又擅自升高温度的耳朵。

“祝、祝余。”我说。

“谢谢你。”

祝余说他要找的人还在西区流窜。

我所在的地区鱼龙混杂,多是舞厅和夜总会,因为早年间出过的群殴事故,兼城市开发停顿,房租比其他地方便宜。普通人生存的韧性很强,所以即使这里臭名远扬,也有用正经渠道讨生活的寻常百姓。

林禅语阻止不了我收留祝余,但她明令禁止我和祝余的其他事情有牵扯。“尽量不管不看不问。”说这个的林禅语手里夹着一根女士香烟,凌艳的眉目张扬,“虽然你捡回的是个帅哥,但看那样子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那……”我好奇地问,“他像个什么人?”

闻话的林禅语顿了顿,她掐灭香烟有些吃力地看我,我知道自己又暴露出了无知的一面。亏得卤肉小摊前面有玻璃,阻挡她因为怒我不争而试图捏我的脸的手。

“小土鳖。”这个称呼没有恶意的,“你要不要看看《古惑仔》电影?”

我非常坚决地摇头拒绝:“我不喜欢见血。”

“不喜欢见血——”林禅语故意拉长声调,“那为什么喜欢祝余?”

“啊?”我夸张地感叹了一声,“祝余是古惑仔吗?”

林禅语沉默,过一分钟后不再沉默的林禅语说“孺子不可教也”。

好吧,我的确是不如何聪明。

打工的日子其实很枯燥。卤菜的前奏几乎是老板一人包办,他极宝贝自己的独家秘方。我能够学的就是确认食物的熟度,拌菜的配方、掌握放料的尺度,而这些随着我天天剖鸡解鸭已经深深刻在脑海。对于眼前的买卖,虽在和人交流中还不算从容自得,但也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惧意和新鲜。

而祝余很新鲜。

祝余是一个我不知道来处的天外客,他屈膝坐在西区的昏暗巷尾,身上只一点儿照不亮全身的火光。他有年龄,告诉我正在追债,却并没有说清那人拿走的是什么款项。是黑社会吗?是毒贩吗?祝余好像给了我否定的答案。可他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人,同他一样高的没有他强壮,和他一样强壮的没有他整洁。

在没有顾客的无聊间隙,我因为这份新鲜不得不对神秘的祝余进行钻研。他是老板吗?那样高的身量又或许是运动员,他是军人吗?可备受崇敬军人如何又被家里限制消费?我对这个世界了解少少,知道的工种过了一遍,觉得祝余或多或少都不适合。

林禅语的话围绕在我耳朵,我看着眼前的美食,小声地问它们。

“祝余是什么人啊?”

然而我很快又知道。

祝余似乎拥有什么神奇能力,他掐准了我二十分钟的午休时间将电话打给我。那时我正吃着雪糕往卤肉店走,没有融化完的糕体在我的嘴巴里,使得惊讶的话变得含糊:“森么?你说你料……做一个小灶?”

电话那边不明显地笑了一下。“这附近的饭少点味道。”祝余同我解释,“我昨天来接你时,看到你的伙食也不算好。”

老板节俭,习惯加工没有卖干净的卤菜,不过便宜的蔬菜更多。一锅出来苦味覆盖住肉味,虽然没有缺少营养,但的确不算美味。我中午会在店里吃饭,而晚餐没有规定,一半时候我会提前和老板娘说要留下,另一半时候和林禅语一起。昨天祝余来接我,我因太忙最后吃的冷饭,或许对着碗唉唉叹气的样子被祝余看到……天啊,竟然被祝余看到。

“你不用管我的。”我吞下雪糕,在祝余看不到的地方手忙脚乱,“只是我家没有做饭的地方。”

“今天房东过来。”祝余跟我说,“我跟他说了,他说我们可以用旁边阳台外的小仓库,只是需要整理。”

“虞生,我已经整理好了。”

我有很多想问的,例如一年到头只收租才会出面的老板怎么会才收完房租又回到他的房产,例如为什么祝余可以劝动房东打开他的仓库,例如……

“祝、祝余。”我又结结巴巴,“你身上不是没钱了吗?”

“找了个日结的工作。”他回答我,“身上有闲余。”

我还欲往后问,这次祝余比我先说话,“虞生,吃糖醋鱼吗?”

糖醋鱼我还是两个月前在林禅语家吃过,很是想念。

“吃的。”

“吃番茄牛腩吗?”

祝余又抛出美食,我脚忍不住踮了踮:“吃的!”

“那水煮肉片?”

“吃!等等等等——”我匆匆忙忙制止,“这太多了!家里没有冰箱!”

祝余又笑了笑:“虞生,家里不需要有冰箱,我能解决剩下的。”

“这花费很多。”

“钱明天就可以挣到。”

“虞生。”祝余安抚我,“我想通过我的方式答谢你。”

他话至此,我不能再推拒。

“那祝余。”我轻轻说,“先谢谢你。”

祝余大概是真的有魔力,今天我下班比任何时候都准时,在和林禅语发“我要回家和祝余一起吃饭”这条信息后我就急急地小跑回家。太阳斜着,像个流心的咸蛋黄,手机林禅语的信息滴滴,我却无心去回,归家的路有这样长吗?我看着落日,云连片的烧着,稍远处是粉红色。

拐弯、上楼、再前进一点到没有安装泡沫彩钢的阳台,入目一个小房间,窗子处有比夏天更高温的白色雾气。

“祝余端着一碟鱼出来。”他穿着背心,身上系了条深色围裙。不像厨师,倒像市场鱼摊上剖解鱼虾的冷面刀手。这样一张脸的人能做出怎样的食物呢?我呼呼喘气,在祝余给我打招呼时回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祝余愣了一下,步履好像出现失误,他微微歪了身体,但手上的碟子还是稳的。“虞生。”他似乎有点狼狈,“先把它端进房间好吗?”

食物太香了,祝余当是一个极优秀的大厨。我解除克制,小鸡啄米般点头。

而祝余又笑了。

美食在手,我哼着歌将鱼端进房间,把它放在祝余已经铺好桌布的桌子上,随后又去解决我的挎包。刚把它放在衣架,隔壁的隔壁,久不碰面的街坊闻到香味过来。

那是一对结婚三十年的珍珠夫妻,他们诧异阳台开了火,想要来看个究竟。

我许久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时间心里生怯,只悄悄跟在后头。为首的叔叔先看到出来洗东西的祝余,他先说:“小伙子是个生面孔啊,最近才住进来?”

祝余说是。

那叔叔继续说:“做这样香的饭,是给女朋友?”

他语出惊人,猜测的思路却也是朋友、家人、恋人中符合的一个。可和祝余吃饭的偏偏是我,我不算家人、不算深交的朋友。

我也不是女孩。

叔叔还在等祝余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也砰砰直跳,我是希望祝余否认的,否认叔叔嘴巴里那位我也不知道的女孩。可不知为什么我又有点难过,心悬在高地,腿脚发软地等祝余的回答。

可祝余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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